冒牌海归，在线普法：普鲁士军队在拿破仑战争里的中兴第一处战功

各位观众、各位听众，大家好，欢迎来到古斯塔夫的频道，让我们一起探寻火与马的时代，那个火焰和战马的年代。按照上一期节目最后的预告，本期视频是由我和@凯旋战史 合作的1806年10月26日阿尔滕曹恩战斗，也就是所谓的“普鲁士中兴第一处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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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冒牌海归

1759年8月12日，库讷斯多夫会战以俄奥联军大获全胜告终，首次面临如此惨败的普鲁士国王几乎自杀。

▲库讷斯多夫会战

一个月后，笼罩在愁云惨雾里的普鲁士军队，迎来了一位注定要做大事业的人物：掷弹兵上尉达维德·约翰·冯·约克（David Johann von Yorck）喜得麟儿汉斯·达维德·路德维希·冯·约克（Hans David Ludwig von Yorck）。

约克这个姓氏一听就非常英格兰，其实，这只不过是老约克给自己编造贵族出身时灵机一动罢了，他找来一个发音类似的外国姓氏，而后信口宣称自己源自光荣革命后流亡海外的大英贵族。

当时的普鲁士军队虽然贵族军官比例极高，对贵族身份审查却不严格，克劳塞维茨、约克等拿破仑时代名人的父辈正是通过这样的途径给自己编出了带有“冯”的家族谱系。实际上，普军中的冒牌贵族已经泛滥到“伯爵”都成了一种骂人话。

老约克靠着冒牌贵族的身份，总算是在战后对平民军官的整肃中保住了上尉军衔，也积累了各式各样的人脉。

小约克起初的军旅生涯则遵循当时的标准模式，13岁以下士衔士官生的身份从军，20岁便已晋升为中尉，而且还幸运地避开了一场大灾难：

1779年1月18日，普军在哈贝尔施韦尔特遭遇了巴伐利亚继承战争中最耻辱的失利，小约克所在的冯·卢克（von Luck）步兵团遭到奥军突袭，参战部队少许死伤，大多被俘，几乎全军覆没，但小约克并未参与此战，因而逃过一劫，可以说，他这一生都是典型的强运之人。

顺便一提，哈贝尔施韦尔特战斗很可能是七年战争结束到1806年普法战争打响前这四十多年里普军损失最惨的一场野战，但普军具体损失也不过是400人伤亡、1100人被俘而已。此战中声名鹊起的奥军指挥官武姆泽（Wurmser），日后则会以拿破仑在北意大利的头号背景板闻名于世。

▲知名背景板武姆泽

不过，有道是人品守恒，运气太好的约克很快就和团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不久就因为殴打路人、辱骂上官被开除军籍，而且就算去荷属殖民地镀了一趟金，以海归轻步兵专家身份归来，还是被普王御笔定为永不翻身。

所有人都承认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大王是一位军事天才，不过，他晚年的眼光多少有些神奇，布吕歇尔、约克、格奈泽瑙堪称普鲁士日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在他眼里却都是些夸夸其谈的“甩子”。至于汉诺威农民的儿子沙恩霍斯特，当时还压根儿没有被国王评价的资格。

如果说布吕歇尔和格奈泽瑙多少有点无妄之灾的话，约克还真不算太冤。根据他的说法，鉴于自己21岁就得灵活就业，于是果断跑路到荷兰，依靠能力和运气拿到了一份近卫军的上尉连长offer。

结果因为自己赌输了身家，只能卖掉offer，转而跑到荷兰东印度公司卖命，在锡兰也就是今天的斯里兰卡参与了三次战役，积累了丰富的轻步兵散兵战经验，总算以海归专家身份学成归来。

实际上，约克这番话里除了好赌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他的经历仅仅是给荷兰东印度公司当了个雇佣兵连长，而且从未参与任何大战：约克坐的船刚开到好望角，荷兰和英国就已停战，接下来便一直待在南非，一年后就卖掉自己的连重返欧洲。

返回荷兰后，约克一如既往地赌博、斗殴、上戏院，一开始据说还企图申请奥地利军职，但毫不意外地被否决了，随后，他又申请在普军恢复军职，虽然老约克此时已经去世，但他生前的老关系总归是不少，加上海外经历也无人能够打假，因而一年内前后上书十次之多，却都被“大王”一口回绝：

你最近在海上服役，然后又想重回步兵，我对此深表怀疑。这不就好比厨子想去教人跳舞嘛？

弗里德里希虽然已经快要驾鹤西去，倒还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假海龟。

二、普鲁士新锐

弗里德里希大王死后，普军新建了20个名为“燧发枪兵营”的轻步兵营，虽然实际上和战列步兵差别不大，但名义上总归是轻步兵，因而对轻步兵专家需求骤增。

笼罩着海归光环的约克也顿时咸鱼翻身，鉴于普军已经“在大规模演习中生锈”了很久，军中普遍认为这个在荷兰殖民地积累了“丰富战争经验”的年轻人精通实战战术，认为他是普鲁士军队里罕见的奇才。

于是，约克28岁就变身轻步兵上尉连长，33岁成为普军最年轻的少校之一，随后在瓜分波兰的战争中表现优异，38岁晋升营长，四十不惑便已成为普鲁士惟一一个猎兵团的团长，执掌全国最精英的线膛枪化轻步兵部队。

▲约克肖像

约克虽然是个冒牌海归，虽然是条赌棍，却总还是个务实的军官，是个尽管跟上级、同僚关系不好，却很照顾下属的军人。

他在部队里禁绝体罚，认为不应当训练野兽一样训练士兵，要把他们当作有思想的人，当作独立的士兵，鼓励他们自主瞄准射击。总而言之，这套想法在现代人看来司空见惯，在当时的普军里却可谓特立独行。

在1806年前的普军里，每个三营制步兵团每年可拿到41.25普鲁士磅也就是不到20公斤的铅，将其铸成铅弹后用于实弹射击训练，每个营6公斤而已，作为对比，同期法军每个营用于实弹射击的铅则是125公斤。

而且，普军里头不论是普通步兵营还是轻步兵营，这么一点可怜的铅弹还得全力保障每个营里的40名射手（Schützen），让他们达到每年9发新铅弹、27发重铸旧铅弹的训练水准，其余数百名普通士兵则压根儿无法接受实弹射击训练，只能练习如何快速装填而已。

于是，虽然射手大概能成为不错的散兵，普军大众却对实弹射击和瞄准毫无概念。

约克麾下的猎兵作为普鲁士全军的宝贝疙瘩，也仅有1个团12个连而已，他们的训练物资则比射手还要充裕，加上其兵员多数来自林务官、猎人家庭，本身基础颇好，又能使用精准的线膛枪，自然就有效地保障枪法。

总而言之，普鲁士用来撑门面的猎兵和射手毕竟是训练有素，而且普遍使用线膛枪，因而当战争规模较小、烈度较低时，他们往往发挥出色。

碰巧呢，在1764到1805这四十多年时间里，普军东吞波兰，西平荷兰，南阻奥地利吞并巴伐利亚，即便后来退出第一次反法同盟战争，也没有和法国签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领土反而有所扩张，可以说是威加四海，却始终未曾经历过一场死伤1000人以上的野战。

▲普鲁士的扩张

因此，在这样的低烈度冲突中，普鲁士轻步兵——尤其是集中全军力量培养的猎兵——自然可以一展所长，甚至让人叹为观止。就连共和名将莫罗，也曾在1801年盛赞普鲁士轻步兵极为优秀，表示想要观摩学习。

可是呢，当战争规模扩大到1806年那种举国决战后，普军的少许精锐轻步兵就立刻不敷使用了。

就拿耶拿来说吧，约克的猎兵团被一分为四拆开使用，12个连有1个在萨尔费尔德序战里遭到重创，剩余11个连里也仅有5个能够投入耶拿-奥尔施泰特双重会战，即便再加上若干射手也无法掩护全军，因而被迫让大批对瞄准射击毫无概念的普通步兵赶鸭子上架投入散兵战，在法军面前丢人现眼。

三、中兴战功

耶拿-奥尔施泰特会战前夕，约克奉命率领4个猎兵连跟随歌德的赞助人魏玛公爵行动，因而又一次幸运地避开了惨败，反而从败军里又收拢猎兵残部，组成了2个暂编连。

战后，魏玛公爵麾下完好无损的部队承担了普军后卫责任，约克自然就成了后卫中的后卫，指挥6个猎兵连、3个燧发枪兵营和2门火炮出现在阻击法军的第一线。

10月26日，约克在易北河畔的阿尔滕曹恩村附近的预设阻击阵地上遭遇了法军苏尔特元帅麾下第4军的前卫部队。

说起这个阿尔滕曹恩村，它的名字音译起来确实很德意志，但意译过来的话，其实就是老栅子村，怎么样，一下子变成东北风味儿了吧。

至于老栅子村战斗的态势，我手头有三张地图可供参考，两张是普鲁士官方在19世纪50和90年代公开发行的官版战史地图，一张是19世纪30年代普军猎兵和射手部队编纂的部队史地图。可见虽然描绘的地势差别不大，但部队具体作战态势却有详有略、相差悬殊。

▲最详尽的阿尔滕曹恩战斗地图，绿色为普军，红色为法军

为了便利解说，我接下来就使用中间最详尽的那张图。

约克视察完预定战场后，亲自做了前轻后重、重点突出的部署，战场中部的漫长溪水让3个燧发枪兵营里的射手负责散开据守。

战场西端的波尔克里茨村以教堂为防御核心，部署2个猎兵连，战场东端奥斯特霍尔茨村则从溪水末端的池塘布防到村落本身，同样部署2个猎兵连重点防御，

剩下的2个猎兵连作为约克的核心预备队，位于散兵线后方大约700米处，加上地形地物的掩蔽，法军压根儿无从观察，3个燧发枪兵营里的普通步兵则在猎兵预备队周围列队，也就是说，一旦法军大兵压境，这上千名普通步兵就要上前以紧密队形应战。

此外，普军第2骠骑兵团也就是鲁道夫骠骑兵团还有一个排约20名骠骑兵在溪水前方活动，充当第一线前哨。

下午四时许，法军前卫部队，也就是第26轻步兵团和第11、16猎骑兵团开始进入约克预设的战场，当然，法军这三个团不可能直接统统投入狭小的战场，一开始也仅有少数猎骑兵先锋出现。

首先交火的自然是法军猎骑兵与普军骠骑兵，双方稍有接触，兵力、士气都处于劣势的普军骑兵就撤退到溪水北岸。普军近卫猎兵营战史也承认己方的少数骠骑兵不得不撤退过河，不过，波尔克里茨村里的普军猎兵随即出手，很快就以火力挡住了法军猎骑兵。

法军猎骑兵立刻下马，毕竟，脚踏实地地开火总比在马背上开火稳当，但骑兵马枪在射程、精度上都远不如猎兵手头的线膛步枪，战斗依旧对普军有利，不久便迫使法军退却。

五时左右，法军第26轻步兵团抵达战场，该部同样拉出一条横贯战场的散兵线，后方也列成纵队，似乎是计划以纵队沿着道路和易北河堤岸两路行进，攻击战场东面的奥斯特霍尔茨村。

看到法军散兵线投入交火，约克也迅速调整部署，他从波尔克里茨村抽出1个猎兵连增强溪水一线的散兵线薄弱环节，此外将手头2个连的猎兵预备队悉数投入奥斯特霍尔茨村方向，也就是说，在奥斯特霍尔茨村附近大约400米的空间里，塞进去了整整400名猎兵，这400支线膛枪一时可谓声势浩大。

▲约克上校在阿尔滕曹恩

与此同时，2门火炮也朝该方向射出几发炮弹，这不禁令法军开始怀疑当面究竟还有多少普军，眼看天色昏暗，法军纵队也就顺势停止了推进。

除去猎兵的发挥外，日月星辰也小小地帮了普军一把，根据美国海军天文台的推算，1806年10月26日当天，阿尔滕曹恩一带应当是当地时间下午4点03出月亮，4点55日落，5点30彻底昏暗，这就意味着法军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昼间战斗。

至于夜战嘛，26轻步兵团想必还对一年前血腥的申格拉本战斗印象深刻，对法军在那场夜战里敌我不分大量误伤心有余悸，反正普军大势已去，又何苦杀人太多呢。

入夜后，约克一方面安排退却，一方面下令尽量多地燃起营火，玩起了“减兵增灶”的把戏，以此让法军无法判断当面普军规模，最终全身而退。

综上所述，约克无论是在战前轻重得当、重点突出的部署、战时预备队的及时运用还是战后的“减兵增灶”，都表明他这个冒牌海归已经在实战中锻炼成了正牌轻步兵专家，也算为普军勉强打出了一场暂时延缓法军追击的后卫战。

至于法军嘛，他们在战史中自然不会提这么一场无足轻重的战斗，就连普鲁士鲁道夫骠骑兵团的卡特少尉，也在日记里表示此战不过是和些许跑得快的法军先锋交战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场面。

然而，普军19世纪50年代的初版官史里就已大吹法螺，宣称己方此战仅伤亡14人便杀伤大批法军，甚至煞有介事地说法军次日用20辆马车运走了伤员。大体同时期的约克元帅官版传记则表示普军伤亡20人，杀伤法军120人，这都可以说是典型的蓄意压缩己方伤亡并夸张敌方损失了。

实际上，根据在约克元帅亲自关怀和指导下编纂的内部战史：《普鲁士陆军猎兵和射手部队史》，仅普鲁士猎兵团此战就伤亡26人，按照猎兵团的第一手战报，该团此战甚至仅伤员就有30人之多。这里顺便揭晓一下答案，最详细的那张地图正是出自30年代编修的部队史，图中普军猎兵的动向甚至来自约克元帅本人的指导。

至于普军宣称打死打伤法军120人的说法，考虑到当时各国宣称的杀伤普遍有翻倍的习惯，而且马蒂尼安的表册里也并未记载军官伤亡，这一仗里的法军损失大概率也只有几十人而已。

如果我们考虑到普军猎兵有多么宝贵，法军里能够投入散兵战的战列步兵和轻步兵又多么“泛滥成灾”，即便假定普军宣称战绩属实，这样的消耗比例对谁有利也不言自明。

总而言之，阿尔滕曹恩战斗对士气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战果，但就普鲁士军队而言，这已是它眼中自己在1806年取得的第一场战斗胜利，是难得的强心剂。

约克元帅尽管日后为普鲁士屡建奇功，却总是把阿尔滕曹恩视为自己真正的经典之作，反复向人们推荐这场自己亲临一线指挥6个猎兵连打出的后卫战，认为它是猎兵利用地形的绝佳战例。

于是，等到1815年“德意志解放战争”胜利结束后，普鲁士人回顾往事之际，自然会将它视为黑暗中的一抹亮色，列为“中兴第一处战功”了。

参考资料：

德国电影《伟大的国王》（Der Grosse König）、纪录片《德国人》（Die Deutschen）、苏联电影《战争与和平》（Война и мир）、丹麦电视剧《1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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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pey, Jean-Luc; Gainot, Bernard, Atlas de l‘empire napoléonien (1799-1815). Paris: Éditions Autrement, 2015.（《拿破仑帝国图册（1799-18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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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tzell, Dagobert von, Geschichte des Garde-Jäger-Bataillons. Berlin, 1894.（《近卫猎兵营史》）

BGM：《约克军进行曲》（Marsch des Yorck'schen Kor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