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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图据视觉中国

她跟我年纪相仿，向我倾诉了一些她遇人不淑的故事，而且那个男人还花了她很多钱，以至于她不断贷款，拆东墙补西墙。后来我们变得亲近了些，她也确实需要自食其力挽救自己的生活，我就帮她联系了一个工作，去家附近的一个烧烤店做领班，一个月也能有四五千块钱。她中午有时候还会给我送饭，我过生日她给我送花。

随着信用卡、花呗等信贷产品的大量涌入，新一代的年轻人大部分背负着某种形式的债务。2019年，汇丰银行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中国“90后”的负债总额接近22万亿元，人均负债近13万元。而借款逾期后衍生的种种催债现象，近年频频引发舆论关注。

前段时间，大火的剧集《三十而已》中，王漫妮成为“讨债姐”，让女催债员这个职业第一次进入大多数人的视野。其一分钱没要到，反被骗六万五的弱女子形象，和戴着大金链子、一群黑衣大汉的传统讨债印象截然不同。

这次，我们也和一位有着三年催债经历的女士聊了聊。她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借钱的小夫妻，因为创业失败离开城市回到了老家；有欠账不还的赌棍，妻离子散，家庭破碎；也有不堪物质诱惑的年轻人，大多初入社会，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地套现、借款。

而作为催收员的她，曾上门讨债待到凌晨两点，帮欠债方卖过LV包抵债、找过工作。在一次催债几近被骂哭以后，她和三年的催收工作正式告别。她说，催收这件事情耗元气，也会给人增加很多戾气，也让她看到了世态炎凉的各种人生。

以下为王女士的自述：

有公司放贷低至1000元 18岁到25岁年轻人居多

我是陕西人，大学专业是日语，毕业后想利用一技之长进入日企，机缘巧合下，就有了我的第一份催收工作。

那是2014年，我偶然看到一家日企的招聘广告，岗位是“营业担当”。这是一家做小额贷款的公司，在世界各地都有分公司，而营业担当的工作类似于银行柜员，可以面对面的去签约、放贷、催收等。

在这家公司每天上班时间是早上8点半到晚上6点，但是有时候也会加班到8点，还算轻松。我在那家公司只待了一年，基本处于轮岗状态，比如前台接待，电话提醒，然后签约放贷，而轮到催收岗，可能只有不到一个星期。

当时的催收工作只是单纯的打打电话，甚至有时候都没有催收。由于这家公司放贷标准很低，小到1000块的贷款也批，所以客户大多是一些年轻人，18岁到25岁居多，理由多是创业资金周转、门面装修等。

至于这些理由的真实性，我认为真假掺半。且我接触到的前期放贷工作告诉我，审核资料不达标的可以找中间人操作，况且公司更不会去认真审核一个人的贷款理由，这就导致了小额贷款难度低、操作简易，年轻人贷款情况特别多。

↑资料图 图据视觉中国

我刚踏入催收行业的时候，由于每月工资大概在3000到4000元，那一年的房租都是家里补贴。低酬薪，让我在2015年跳槽到了第二家催收公司，与上一家不同的是，这家借款数目上提高了门槛，在一万元以上，相对应的催收业绩压力增大了不少。

那两年因为环境原因，贷款对象多是一些养殖类、环保类的公司法人，比如养鸡场、养猪场，塑料制品加工厂等，借款多在5万元以上。

按逾期时长分部门催收 留有客户三个月电话清单

这家公司一年到头都没有所谓的休息日，对于业绩不达标和迟到早退者，公司还会进行爬楼梯、做上下蹲的“体罚”。他们也相当在意“公司文化”，会定期进行“催收文化”的熏陶，每个月会让业绩排在第一的员工进行催收分享，并享有和公司领导共进晚餐的“美事”。

我刚开始进去是最基础的部门，被称为催收一组，主要针对非逾期的客户做电话提醒。这是所有新员工都必须进入的一个部门，要想晋升到催收二组、三组乃至其他部门，都要看在催收一组的业绩，也就是超低的客户逾期率，和超高的款项催回率。而这些组别也是按逾期时长划分，非逾期为一组，逾期一个月内为二组，一个月到三个月为三组，三个月到半年为四组，以此类推。而二组是最“吃香”的，因为一个月内逾期的客户催回率最高，只要催回来一期，就会回到催收一组非逾期客户名单里，而三组、四组的客户“老赖”比例更大。

做催收员意味着，只用负责贷后的事项，所以每天早上来到办公室，我的桌上就已经放着一张表格，分门别类写着姓名、电话、金额，再加上各种关联联系人和能查到的社交账号。

这就是我每天需要催收的客户名单，上面的信息都是客户在借贷时必须填写的，这也是放贷的前提，其中包括3至5个联系人电话，我们前期会进行严格审核验证，以防留下的是一个永远打不通的电话；还有客户手机上近三个月的电话清单，这样我们可以找到与其时常保持联系的人，确保清单上的电话是真实有效的。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打这份清单上的电话。

我从距离规定还款日的前三天开始给表格上的客户逐一致电，提醒他们开始还款，有的客户会不耐烦地说，“晓得了晓得了，明天还款就给你存卡里”。可是如果第二天他还出现在这个表格上，证明公司后台没有扣款成功，我会继续打。

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拨打记录会在后台留存，话术大多是“你的还款日期到了，要在今天几点内将钱存在卡里，不然就会联系你的爱人或孩子来还款。”

↑资料图 图据视觉中国

然后一直到逾期的第三天，我们就会开始打清单上的电话，这些电话里往往有客户的重要关系人，我们一般会告知他们客户的欠债情况，并让他们转达。如果超过一个月还没还，这个客户的名字就会从M1（一组）划到M2（二组）部门。

多沿用公司“惯用催收法” 女员工往往“温情催收”

至于催收的方式，刚入职的时候，公司会有一个3天左右的培训，教你如何文明催收，如何电话和客户沟通等。但是实际情况是，只要能催回来，用什么方法他们都不会管，而这些催收方式我们内部称为“惯用催收法”，也就是公司元老分享的经验。

我最擅长的是温情催收，也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也是大多女员工最常用的催收方法。

逾期三天以上的人，通常会拉黑你的电话，所以我们通常会有超过三个手机号和微信号，每个微信伪造一个比较亮眼的形象，去加他们的各种社交方式，然后聊天。每天定时关心他的生活状态，唠唠家常。一开始对方可能不会回你，但是要相信欠债的人可能缺少关注和鼓励，而在我们多番关心与安慰下，他会回复你一个字，两三天过后，再到一句话，直至完全信任你，后续我再向他说明自己一个女生工作压力很大，也需要完成业绩等。

这个方法通常奏效，如果客户真的是因为经济困难没法还债，而又有还钱的真实意愿，大多数客户在有钱后都会优先通知我。比较有意思的是，我的一位同事伪造了一个美女形象，每次通知客户还款时，对方都会要和她视频聊天，她会立马跑到办公室里化妆一小时，再给他打过去，在给对方嘘寒问暖几分钟后，钱到账了。

有一位三十岁的曾大哥让我印象深刻。他是做养殖业的，前期因为资金周转，借了几万块钱，那年养殖业不景气，最后厂里几百只鸡卖不出去，没有钱还债。一般找贷款公司借钱的，都是欠了不止我们一家的债，而且在银行那已经借不出钱了。后面他想方设法地去套花呗、信用卡，还了两三个月的借款后，实在还不了了。

有天我照例去和他唠家常，顺便去催收。他给我发了很长一段话，还转给了我仅剩的500元，大概内容是“感谢你这几个月的支持，但是我支持不了你的工作了，我确实能力有限，现在还不了了。你也挺不容易的，我就把最后的500块钱转给你，这500块钱，就当我给你的工资补偿，你也不要拿去还了，还钱也不够了。”

↑资料图 图据视觉中国

他还有点委屈地说，那些催钱的人都骂他，只有我不骂他，他感到一丝慰藉。而上百只鸡滞销，他资金无法回笼，他也没有办法，并不是他有意的去赖这个账的，没有必要去连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一起骂。

我最后还是把他的钱退回去了，也没告诉我们领导这个事情，只是说这笔钱要不回来了。那天对我触动很大，他的五百块也还不了债务，而我也清楚他已经尽力了，可是谁又不是在负重前行呢？之后我由于业绩未达标，接受了公司的“体罚”，从1楼爬楼梯爬到了37楼。

四人上门催收 帮还债者卖LV包、找工作

当然，“情催”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后续就需要其他“强硬”的催收方式，比如“法催”，通知他们逾期会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还会被公司起诉，连累家人；还有暴力催收甚至比较恶心的做法。另外在得知这个人已经电话联系不上了，且明确知道他或亲属住址的情况下，我们会上门催收。

一般我们上门催收都是四个人，两男两女。催收经历中，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一个女生，她把房子、车子，然后包包全卖了，已经完全没有钱了。我们去了她住处后，发现她生活潦倒，家里垃圾乱堆，什么都没有了，我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这些钱你也不可能不还，你一辈子躲着也不行。”她拿出了一些大牌包，还有羊年的纪念币，让我帮她卖了还债，我就拿着这些去典当，自己还买了一套羊年的纪念币，可是尽管这样，她的钱也只够还三期欠款，还欠7万块左右。

她跟我年纪相仿，向我倾诉了一些她遇人不淑的故事，而且那个男人还花了她很多钱，以至于她不断贷款，拆东墙补西墙。后来我们变得亲近了些，她也确实需要自食其力挽救自己的生活，我就帮她联系了一个工作，去家附近的一个烧烤店做领班，一个月也能有四五千块钱。她中午有时候还会给我送饭，我过生日她给我送花。

可是好景不长，或许是还债压力过大，她想挣快钱，又或者是之前的高消费水平，让她一时半会没办法回到平实且拮据的生活状态，她选择离开了这座城市。

前两天我们刚联系上，她回老家结婚生孩子了，但是欠的钱还是没有还，因为借的大部分都是小贷，而且有一些银行的信用已经逾期了。

上门讨债待到凌晨两点 在被欠债方骂哭后离职

各式各样的“老赖”是我们最常见的，我上门催收过最大的一个贷款是30万。那位七八十岁的老母亲都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已经很久没联系上了，我们在她家里待到凌晨2点，老母亲颤颤巍巍地从房间里拿出一个蛇皮口袋，里面都是一些一毛两毛的零钱，加起来有几千块钱。

那是一个至少有20年楼龄的老小区，小区内基本没有绿植。我们上了五楼却没有人响应，接着拿着客户的照片问了这片居民，在确认客户曾住在这后，我们又等了两个小时，终于两个老人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上楼开门了。

我们在表明来意后，对方只打开了朝向屋内的那扇门，没有开防盗门，此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两位老人不让我们进，小孩拿着一把玩具剑指向我们，边说：“你们是坏人，你们不要进来。”后来还报了警，警方来后，我们表示不会进行任何暴力行为，只是想沟通一下还债的问题，最后警方让我们说完就走，两位老人也同意开门，但是只让女生进去。

当时我也有些害怕，但是催收的念头大过了内心的害怕，于是我和另一位女生进去了，两位男同事在门外等候。我心里明白，这一定不是两位老人第一次遇到催收，他们在了解我们的身份后，已经有了心理预设，有了防备之心，也不能再走强硬的套路。

于是，我在他们家唯一的一个大家具——老式沙发上坐了下来，在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和他们从晚上10点聊到了凌晨两点。主要告诉他们，如果有钱还是要帮客户还上，如果一旦征信出了问题，对小孩的影响也不好，最后他们妥协了。老母亲哭着跟我说，他儿子被人骗了钱，现在也不管孩子了，听到这我们也很同情这个家庭，一边哭一边安慰他们。其实他们很朴实，也明事理，只是不想再还儿子的债务了。

可是在第二天决定去还钱的时候，又出了一点问题，他们在柜台存钱的时候，发现卡已经被锁了，因为他们儿子的身份证过期了，钱虽然可以存进去，但是无法使用，也无法扣款，这笔帐也算催回来了，也算没催回来。

催收这件事情耗元气，也会给人增加很多戾气。因为接触到的这类人生活大多不如意，心态消极，这会影响到我自己的生活。我曾接到一个被催收的人打来的电话，对方一直骂我，骂特别难听。因为我们用了各种方式去催，他觉得很烦，就开始撒气泄愤，我听了之后心力交瘁，都要哭了。我妈在一旁看到后就哭了，她说我做这个工作做的都不像我了，后来我就决定离职，和我的催收工作正式告别。

那三年，我因为收债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借钱的小夫妻，因为创业失败离开城市回到了老家；有欠账不还的赌棍，妻离子散，家庭破碎；也有不堪物质诱惑的年轻人，大多初入社会，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地套现、借款。极少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和我成为了工作之外的朋友，更多的是让我看到了他们的故事，体会到世态炎凉。

红星新闻记者 罗丹妮

编辑 张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