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金瓶梅》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用今天的话说，《金瓶梅》一书实际上是一个“同人文”，是从《水浒传》中的武松故事衍生出来的。在这个“同人文”中，武松当日没有杀死西门庆，而是误杀了另一个人，被判流放。西门庆得以存活，并有了五六年的生命，最后还是自己“作死”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为此书写了这样的梗概：

《金瓶梅》全书假《水浒传》之西门庆为线索，谓庆号四泉，清河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有一妻三妾，又交“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结为十弟兄，复悦潘金莲，酖其夫武大，纳以为妾，武松来报仇，寻之不获，误杀李外傳，刺配孟州。 而西门庆故无恙，于是日益放恣，通金莲婢春梅，复私李瓶儿，亦纳为妾，“又得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已而李瓶儿生子；庆则因赂蔡京得金吾卫副千户，乃愈肆，求药纵欲受赇枉法无不为。然潘金莲妒李有子，屡设计使受惊，子终以瘈疭死；李痛子亦亡。 潘则力媚西门庆，庆一夕饮药逾量，亦暴死。金莲舂梅复通于庆婿陈敬济，事发被斥卖，金莲遂出居王婆家待嫁，而武松适遇赦归，因见杀；春梅则卖为周守备妾，有宠，又生子，竟册为夫人。 会孙雪娥以遇拐复获发官卖，春梅憾其尝“唆打陈敬济”，则买而折辱之，旋卖于酒家为娼；又称敬济为弟，罗致府中，仍与通。已而守备征宋江有功，擢济南兵马制置，敬济亦列名军门，升为参谋。 后金人入寇，守备阵亡，春梅夙通其前妻之子，因亦以淫纵暴卒。比金兵将至清河，庆妻携其遗腹子孝哥欲奔济南，途遇普净和尚，引至永福寺，以因果现梦化之，孝哥遂出家，法名明悟。

《金》书并列入明代“四大奇书”，在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给它独立一节的待遇（在文学史上，顶级著作或者伟大作家独立一章，次一级的著 作或作家独立一节，第三等的则是多人或多书一节）。

《金瓶梅》这部书当得起文学史给它的评价的，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看。

首先，建构了一个宏大、饱满又令人绝望的人世间。

构建一个文学外部世界，是传统写作者的基本功。 《金瓶梅 》的世界，上至朝廷君相，下至市井无赖，都被作者细致入微地刻画出来。

男一号西门庆，出身破落财主家庭。由于“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怕他”（第二回）。他开了几个店铺，又交“邦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结为十兄弟，巧取豪夺，为害一方。他原有一妻二妾，又先后谋取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为妾，并和婢女春梅等发生淫乱关系。

嗣后，因贿结宰相蔡京为义父，和太尉、巡抚等大臣有往来，曾经直接面见皇帝。发了几场横财，更加肆无忌惮，正如西门庆在捐款助修永福寺后对吴月娘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是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他谋财害命，霸占良家妇女，直至纵欲暴亡。

当读者充分了解西门庆的作恶史与发家史，一定会深深感受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一个阅世未深的少年，或许会向往《水浒传》描写那个的快意恩仇的世界，但对于一个了解社会运行的人来说，《金瓶梅》所刻画的颠倒黑白的世界，反倒更为真实可信。

在一个理想的世界，西门庆被武松一刀杀死。但在一个现实的世界，西门庆一脚踢死卖烧饼的武大、娶回风情万千的潘金莲、买通官府刺配武二，在武二发配孟州的时候，他妻妾成群在豪宅里开party庆祝。

西门庆作恶多端，害死了不止一条人命，但他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人世间的惩罚，而且受到生子、加官的福报！这还都是命中注定的。反倒是有些准备主持正义的官员，被西门庆使了手段、勾结朝中高官排挤走了，正如我们常说的，“这到哪里说理去”！

可叹的是，古往今来，恒河沙数的众生，就是在这样的世界中渡过的 ！

这部书所打造的世界是一个黑白颠倒、恶人横行的世界，展示的是人性的恶，没有一点光亮，读之令人绝望。《中国文学史》对此这样评价：

就总的倾向看，作者对黑暗现实描绘的态度是冷漠的。书中虽然暴露了这个社会的堕落和不可救药，而人民的希望和理想光辉却无一点闪现。作者以封建统治阶级的偏见，严重地歪曲了那些出身下层的“小人物”的面貌，把受迫害的“小人物”写成了俯首贴耳的奴才，缺乏应有的反抗。

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部书一直被禁止。有趣的是，还是毛主席把《金瓶梅》解禁了。他把《金》当作“明朝的真正的历史”来读的。1957年他说：

《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 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我推荐你们看一看，这本书写了明朝的真正的历史。

毛主席重视这部书的认识价值。1962年8月，毛泽东在和中央工作会议核心小组的谈话中，将《金瓶梅》同《官场现形记》加以比较。他说：

有些小说，如《官场现形记》，光写黑暗，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嘛。

于是，中宣部、文化部同出版部门协商之后，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按 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集资影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重新影印了2000部。

其次，塑造了一众栩栩如生的人物。

传统的纯文学小说，关键在于塑造刻画人物。《金瓶梅》这部小说，刻画了一批人物，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西门庆。除了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都是刻画比较丰满的人物形象。

潘金莲是他的第五房妾室。在《水浒传》里，潘金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为了满足私欲而不惜谋杀亲夫，人人得而诛之，形象较为扁平、单一。

在《金瓶梅》中，潘金莲贯穿80%以上的篇幅，性格刻画自然也是丰满。在《水浒传》固有的形象——淫荡、凶狠——基础上，《金》书多了一些向度。

进入西门家，她新发展出嫉妒的性格。妻妾成群，争风吃醋也是难免。因为嫉妒，他与李娇儿、孙雪娥先结怨，撺掇西门庆打了孙雪娥一顿。她这种性格，西门庆也不喜欢，一度疏远。潘金莲只好用厌胜的方式挽回了西门庆。她真正的对手其实是李瓶儿。李瓶儿还没进门，就再三阻拦。进门后，有过一段时间的好。等到李瓶儿生了儿子之后，潘金莲的嫉妒便无法掩饰、溢于言表了。甚至抱着官哥儿出去，故意让他受惊而病死。在搞死李瓶儿母子的同时，她还不断挑战正妻吴月娘，刺激得吴月娘努力生儿子。

我们也知道，潘金莲如此凶狠，也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毕竟自己杀夫投奔，又未生子，唯有依赖西门庆的宠爱，一旦失去西门庆的欢心，自己就完全没有了立足之地了！她只能通过满足西门庆的变态X生活来巩固西门庆对她的宠爱，于是就有了书中那些大段大段的自然主义描写。

李瓶儿是书中刻画得非常令人动容的另一个人物。

李瓶儿这个人比较复杂。她早先嫁给了花子虚，因为不满花子虚的无赖作风，就伙同西门庆用计害死了花子虚。她对西门庆本来是一心想嫁的，但听说西门庆有可能失势，于是便改嫁给了另外一个医生。

西门庆大为不满，用计把那个医生赶跑，把李瓶儿娶回家。结婚之初，他还给李瓶儿一些皮肉之苦，逼得李瓶儿差点上吊自杀，彻底驯服。

实际上李瓶儿的性格是非常懦弱的。潘金莲嫉妒她生了儿子官哥儿，屡次危害官哥儿，她只是一味地隐忍、避让，最后终于让官哥儿受惊吓而死。官哥儿死后，她也不去告发潘金莲。就像官哥儿的奶妈所说的：

娘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她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哪个不叨贴娘些？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里不道是。

玳安也事后追忆说：

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这一家子，那个不曾借他银子？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

李瓶儿临死的第62回，是这一部书写得最为动人的一回。

从手法上，作者对于李瓶儿临死之际的种种，写的非常细腻。李瓶儿知道自己即将离世，在临死前认真安排她的丫环、奶娘，分配遗物，跟西门庆交代后事；还不让西门庆破费买贵的棺材、不让他为了自己耽误上班，等等。

西门庆非常难过，各种求医拜神，各种挽救，一直不忍离开她的房间。一旦得知她去世，“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嚎哭”，也一直不肯吃东西，甚至说“宁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她的丧礼被西门庆操持得非常风光。在第63回，西门庆和众人守灵唱大戏的时候，听到唱词，想起李瓶儿病中的模样，还忍不住流泪。这番真情，潘金莲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

第三，在文学史上实现了多方面的开拓。

评价一部书的价值，主要看它对以往的作品有那些创新。在文学史上，《金瓶梅》具有多个方面的开拓意义。

首先它是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金瓶梅》被列入明代四大奇书，另外三部，西游、水浒、三国，都是先有故事轮廓，甚至很多故事都已经在民间流传甚广，作者主要是在民间版本的基础上进行整理加工（当然这番整理之功也是了不起的）。而《金瓶梅》这部书，除了起初一段是《水浒传》里的文字，别的部分都是作者独立原创。

其次是题材方面。本书以家庭生活作为小说题材，这是前所未有的。此前的小说，都是以宏大社会为主题。而这部书则聚焦一个家庭，以一滴水折射太阳，让后来的文人看到，这个也可以写出有意思的书来，因此可以说是《红楼梦》《醒世姻缘传》等的前辈。鲁迅把这本书归为“世情”小说，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爱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中国小说史略》）

正如《中国文学史》指出：“《金瓶梅》是我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又是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最后，值得一提的，还有这部书的结构完整，也是非常难得的。正如陈平原所说：

假如需要用最简要的语言，介绍此书对于中国小说史的贡献，我选择如下十五个字： “真实的生活”“琐碎的笔墨”“完整的结构”。（《中国小说小史》）

据说张爱玲说过人生几大恨事，其中之一就是恨《红楼梦》没写完。她这个遗憾大概是从完本的《金瓶梅》对比而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呢？《红楼梦》还没有写完就断了，后面计划要写的树倒猢狲散的大结局没有写出来。而《金瓶梅》则在男一号西门庆第79回一命呜呼之后，用21回一步步写出了大家庭的没落，交代了所有人的结局。

《金瓶梅》是《红楼梦》的前辈，很多地方《红楼梦》对《金》都有借鉴。譬如在全书大结局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曹雪芹为《红楼梦》准备的最后场景。贾宝玉在一片雪地中，随着一僧一道走向虚无，用雪地象征着这个罪恶世界最后毁灭的意象。

其实《金瓶梅》作者在最后，也为读者准备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不过不是白茫茫大雪的场景，而是借用了金兵入侵的史实。大兵过境，玉石俱焚，一切都在刀光剑影中化为乌有，罪恶的世界被彻底毁灭。

关键人物的出家，外部世界的毁灭，在这一点上，《红楼梦》的大结局与《金瓶梅》何其相似！

当然，《红楼梦》比《金瓶梅》高的地方，一是写出了人性的光辉与对恶的反抗，这读来与《金瓶梅》感觉完全不同。另一个就是《红楼梦》不再加入大段的淫秽描写。但《金瓶梅》作者为什么这样写呢？还是借鉴鲁迅先生的说法吧：

“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先生说，这在当时社会氛围中，这样写是小说的时尚，并不是什么下作的事情。关键是除去这些文字之后，当时的很多小说就没有什么了。而这部书呈现出来的，是一部伟大的写实主义的长篇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