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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庵诗话续编》旧是升庵题句处,百年风月为君留

《定庵诗话续编》旧是升庵题句处,百年风月为君留

主演:
Mari Oliveira Lara Tremouroux Joana Medeiros Felipe Fraz?o Thiago Fragoso Bruna G. 布鲁纳·林斯迈耶 Jo?o Oliveira 
备注:
类型:
恐怖 枪战 武侠 
导演:
斯科特·沃克 
别名:
更新:
24-03-29/年代:2004
地区:
西班牙
《《定庵诗话续编》旧是升庵题句处,百年风月为君留》内容简介
《定庵诗话续编》旧是升庵题句处,百年风月为君留

由云龙(1876-1961),字夔举,别号定庵,姚安县栋川镇北街人,清末举人。历任永昌知府、云南省教育司司长、护国军总司令部秘书长、云南省代省长,解放后任第一、第二届云南省政协副主席。著作有《定庵题跋》、《石鼓文江考》、《滇故琐录》、《东游日记》、《北征日记》等。曾任国史馆纂修并兼姚安县志局长,总纂民国《姚安县志》,为民国志书中的上乘之作。

笠檐蓑袂平生梦;

蓼渚沙坪咫尺迷。

——集查初白、沈石田诗句题昆明定庵别墅

贤里义乡留宦绩;

青山碧树葬诗人。

——题云南弥渡师范墓

巨壑无双,云仍有庆;

勋名不朽,灵爽长存。

——题庾泽普墓

俎豆千秋,溯前辈流风未远;

湖山一桁,比新都乡景如何。

——题昆明杨升庵祠

称耆宿能文,与高鹗吴麟媲美;

有贤郎踵武,继荀尤薛凤成名。

——挽近代名人倪宣三

瞻拜仰遗徽,我曾过西川故里;

馨香留古郡,人曾传南诏奇文。

——题昆明杨升庵祠

爽气朝迎,定将上作祥云,下为甘雨;

珠帘暮卷,恰值招来新月,舞罢明霞。

——题昆明西山

节烈忆当年,人来观潭水桃花,望古遥集;

馨香存片土,我谓似淮南鸡犬,举室皆仙。

——题昆明薛尔望祠,因耻于事清,率妻儿投昆明黑龙潭

依然明媚山川,苍狗白云,人世几回伤往事;

自笑婆娑风月,绿蓑青箬,江湖满地一渔翁。

——题昆明大观楼

与岳阳黄鹤相衡,一样雄奇,各有大名垂宇宙;

揽昆明碧鸡之胜,同来眺赏,莫将佳日负春秋。

——题昆明大观楼

巴蜀共戎马驰驱,国尔忘身,百战勋名垂柱石;

昆华起祠堂巍焕,灵兮未享,千秋俎豆耀湖山。

——题昆明赵又新祠

会试不第 专攻教育

由云龙出生于官宦世家,自小聪明好学。1897年年仅21岁,参加科举考试中举人。1904年,由云龙进京参加会试,当时的由云龙年值28,才识过人,如果按照他的学识,中榜并无大碍,但当他走上考场后,突然意气风发,多年练就的奇思妙想一涌而出,答卷中言辞锋芒毕露,言语中强烈反感应试中的"八股"气,另辟蹊径痛痛快快针砭时局。应试文章虽好,但已经"犯上",若放在前朝,必定是杨升庵的下场,不是脑袋被砍,就是流放充军。好在那时的清王朝已是自身难保,不第后的由云龙一日听人说起,新开立的京师大学堂对外招生,并设有师范专业。由云龙一直认为云南地处边塞,文化落后,需改变这一愚昧落后状况,这就有赖于教育。随后,由云龙考取京师大学堂师范专业,毕业后又留学日本。

做官办学 甚得民心

由云龙从日本留学归来后(由云龙未过日本留过学,而是以政府官员日后到日本考察过,还写过一本《东游日记》,到日本留过学的是由人龙、由云龙的大哥由宗龙也到过日本留过学。)先任学部主事。不久,家乡父老联名写信给他,请求由云龙回乡发展教育,由云龙不忍家乡父老失望,加之早怀报效家乡之念,于是不久后遂返回云南,任云南省优级师范监学。到任后,便在全省奔波,将云南各府、州、县立国民中学合并为师范中学,在迤西、迤东、迤南三迤中每迤设一学校,并亲任迤西(大理)师范中学监督。光绪三十四年(1908),由云龙又在昆明与钱用中、赵式铭等人创办《云南日报》,并任编辑和撰稿人,发展云南报业。宣统元年(1909),云南省成立教育总会,由云龙任副会长。

辛亥革命成功后,由云龙先后任永昌府知府,滇西军政府协理,就在他准备放手大干一番时,袁世凯却复辟帝制,作为云南辛亥革命的元老,由云龙愤而投入唐继尧麾下,任护国军督府秘书厅厅长,参与运筹。护国战争胜利后,他荣获二等嘉禾勋章。1916年,由云龙出任云南盐运使,力主暂设官运局,以平市价。此后,唐继尧带兵出征四川 ,由云龙一度代理云南省省长兼政务厅厅长。1920年,华北五省遭遇历史上罕见大旱,由云龙任华洋义赈会会长,奔走海外募捐,大总统徐世昌以他募捐有功,特赐给他匾额一块。1927年,由云龙任云南省教育厅厅长,努力发展云南教育事业。他亲赴日本、美国考察工业,回国后致力于云南电力、自来水等公用事业的创建,颇见成效,并首度在云南成立了电灯公司。抗战胜利后,由云龙还因在抗战中积极呼吁民众抗战被国民政府授予三等景星勋章、胜利勋章。

潜心著书 著作丰盛

1927年后,由云龙的思想发生了很大转变,开始闭门谢客,潜心著书,整理旧籍。这期间,由云龙著作丰盛,诗集、笔记、小说、杂谈、人物志、地方志无所不涉,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由他编纂的《姚安县志》,当时他受任国史馆纂修,并任姚安县志局长,总纂《姚安县志》。从收集资料,拟订纲目,到史实考证、文字增删他都亲自动手。历时7年,三易其稿,最终形成68卷的《姚安县志》。

由云龙十分热爱自己的家乡,在土地改革时,他主动将自己多年艰辛收集的12万多册珍贵书籍全部拿了出来,分别捐献给云南大学图书馆、昆明师范学院图书馆和云南省图书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由云龙家的房子要被收缴了分给市民居住,他家中的人所保留的房子都住不下,12万册书怎么可能放得下,就只好叫了省图书馆和昆明师院来拉走了,不是主动,是迫于无奈)

老当益壮 心系人民

解放后,由云龙已是70多岁的老人,但他并没有回家养老,而是积极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来。

1950年,由云龙被选为云南省人民代表,担任1950至1954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副主席,1955年至1961年第一、二届云南省政协副主席,期间还被任命为云南省文史研究馆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

期间值得一提的是,1958年,周恩来总理来云南处理中缅划界事宜,特邀由云龙参加,由云龙受到总理的邀请后,不顾年事已高,查阅大量资料,几易其稿,最终作出了相当出色的文案,使周总理非常满意。周恩来总理返回京后,特邀他到全国政协搞文史研究工作,但此时由云龙已是病魔缠身,最终没有去成。

1961年4月20日,由云龙病逝,享年85岁。

卷上

定庵诗话续编 民国 由云龙

卷上

前编所录,多海内知好佳章,及泛论古今诗派沿革变迁之故。而于滇省时贤所作,尚未遑及。且前编譌脱错误有待于更正者甚多,则续话之不可以已也。

陈石遗先生诗话载永福黄莘田《香草集》中七绝居多,盖学义山、牧之、飞卿、东坡俊逸处。有《青花砚》诗云:“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呜机手,割篇端州十里溪。”并系以铭云:“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考焉。”顾二娘居阊门专诸巷故次句云。而慈溪柴小梵《梵天庐丛录》亦有孃二娘制砚一则云:康熙中吴门顾二娘似制砚著称。相传其生平所制,不及百方。非端溪老坑佳石,不肯奏刀。又能以鞋尖点石,即可辨别瑕瑜。乾隆末年,杭州何春巢(承燕)得一砚于金陵市上,背镌刘慈一绝云云,即前诗也。亦有跋云:“吴门顾二娘为制斯砚,赠之以诗。顾家于专诸故里,故云。时康熙戊戌秋日。”何工倚声,因填《一剪梅》镌其旁云:“玉指金莲为底忙?昔赠刘郎,今遇何郎。墨花犹带粉花香,制自兰房,伍我文房。片石摩挲古色苍,顾也茫茫,刘也茫茫。何能携取过吴闾,唤起情郎,吊尔秋娘。”载《随园诗话》。词不甚佳,而诗则一,乃系之两人,跋意亦相似。考戊戌为康熙五十七年,而黄诗名显于雍乾间,究不知属之何人为确也。秦谪云真赏斋藏有顾二娘制太师少师砚,万季野题诗,署康熙庚申,则又在二十九年矣。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载湖州崔刍言郎中,初为越副戎,宴席中有周德华者,刘采春女,善歌《杨柳枝词》,所唱七八篇,皆名流之咏。韩琼舍人一首云:“枝袅芳腰叶斗眉,春来无处不如丝。灞陵桥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王湘绮《新柳》一首云:“带雨和烟手自移,分明看到绿丝丝。行人莫怪成阴早,未遣伤离折一枝。”与前诗语意相反,而思致绵邈,各极其工。前诗谓灞桥离别甚多,柳被行人攀折,不能成长。后诗则谓以无行人攀折,故成阴早,可悟作诗之法。

前记顾二娘制砚,刘跋署康熙戊戌秋日,为康熙五十七年。张南山《诗人徵略》,莘田系康熙四十一年举人,戊戌已当暮年时。而万季野题诗之时为庚申,则尚年幼,未必即有制砚之事也。万诗甚佳,为录于此:“碧壑风水号,昆锷神锋劈。石髓献奇姿,幽人获尺璧。不方复不圆,宽展无促逼。可以濡笏金,可以试椽笔。石乡润泽深,一泓不可测。”

《石遣室诗话》评陈仁先《戒坛卧松歌》,谓全首音节高抗,如空堂之答人响,则以平韵古体诗,出句末字多用平音也。此秘韩孟始发之。韩如《谴疟鬼》、《示儿》、《庭楸》、《读东方朔杂事》等篇皆是,孟尤多云云。出句末字多用平音,如大谢《登池上楼》、《石门新营》诸诗皆是,余前疑先生何以不引,而反引后来之韩孟。细加玩索,始知出句善用平音,惟唐人最工,非六朝人所及。特李杜巳多如此,不自韩孟始耳。李如《古风》之“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杜如《奉赠韦左丞丈》之“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及“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诸句,皆音节高抗。他如岑嘉州《登慈恩寺浮图》之“突兀压神州,峥嵘出鬼工”,韦左司《送令狐岫宰恩阳》之“贤豪争追攀,饮饯出西京。樽酒岂不欢,暮春自有程”,皆其等类。故曰唐人为最工也。

杨子勤《雪桥诗话》载姜西溟《惜花》一绝云:“一春强半是春愁,浅白长红付乱流。剩有垂杨吹不断,丝丝绾恨上高楼。”而王兰泉《湖海诗传》载吴县诸生刘潢字肢三有《月缨山房》、《玉樵山房》诸集。其《吴门杨柳枝辞和王兰泉》三首,其末首云:“采香欲动木兰舟,浅白长红付乱流。见说东风吹不断,丝丝绾恨上高楼。”与姜诗只首句不同,第三句易“剩有垂杨”为“见说东风”。姜系康熙丁丑进士,已属晚达,行辈自在刘前。其诗沈归愚《清诗别裁》亦载之。当是刘改用其句,而语意究不及原作之明晰婉约也。

《前话》谓沈乙盒深于内典,其《西摩路》诗云:“老母米潘因,晚华曼陀姿。”曼陀罗华屡见佛典,惟米潘因不得其解。予友何季默云:“考《戴记内则》‘其间面垢,覃潘请腼’郑注:‘潘,米澜也。’又《左氏》哀十四年《传》‘使疾而遗之潘沐’,杜注:‘潘,米汁,可以沐头。’江南名潘,关中名泔。又按《说文》:‘潘,淅米汁也。’‘泔,周谓潘曰泔。’则二字皆为米汁明矣。”季默之言如此。按米汁可疗胸疼疾,其或者以谓母疾有因米潘治愈之事乎?抑尚别见于内典?不可知也。季默又言申凫盟诗“故人天上落双鱼”,本之古诗“遗我双鲤鱼”,“遣”字平音不谐,易用“落”字,遣、落双声也。《石遣室诗话》作“得双鱼”,得字似误。

陈小圃先生工书,亦喜作画。人以摺扇求书者,书竟,辄于翻面任意画之。尝为予画一扇,作柳塘水漫,牧童骑牛,乱流而渡,题一绝云:“柳塘水漫竟成河,宝马香车不得过。到此方知牛背好,牧童稳跨涉风波。”画虽未工,诗则极有意致,可诵也。

余亲家袁树五太史《卧雪掌诗集》、《诗话》,久已脍炙人口。近作《西华洞歌》一首,雄辞奥句,力追迫杜韩,尤非老靳轮手不办。诗云:“山口忽作吞天状,口周十丈径三丈。唇下悬髯髯拔龙,唇上触鼻鼻卷象。攀髯踏险石荦确,呼气晴热日骄亢。为开眼界开寂光,却苦双脚大怨望。入洞乍惊陷大泽,芝草挹波桃花浪。烟霞四壁幻水仙,旌旗五色拥神将。赤莲吐花挂车轮,丹凤刷羽森屏帐。年年海会会无遮,天人万宝齐供养。颇闻山谷通一线,直泻川脉涤九脏。罗婺撩语谷声应,滇泽鲸波尾闾畅。东壁如张武夷幔,蝶蚨低抑鸾鹤抗。一滴古泉一滴石,一空一色非非相。山牧飞砾叩之鸣,宫商匏革天乐唱。西壁凸凹独炫奇,凸流钟乳凹云葬。其北乃为山之喉,咽石磊磊高引吭。玉根磐石俨佛座,大光明自白毫放。同游陈子发愿力,欲雕石佛待巧匠。孙子本契妙明心,手写悬记心回向。我憩洞口卧绿茵,梦越三十六天上。人人心定山山平,光无量亦寿无量。题诗不敢污洞天,四顾苍茫转狂妄。摩崖远凿大道傍,鸟音和雅碧千嶂。”自注:“洞在滇会西十里海源村,村有寺,寺门额‘西华胜境’,黄文洁公(琮)手迹也。寺至洞三里许云。”

趟樾《丈广州杂诗》十首,其八年写际者,尚未付印,录之。其一云:“街穗仙羊渺,趋膻市蚁哗。木棉经岁叶,藉菊始冬花。紫洞珠娘艇,黄标海客家。年来兵警剧,备战有飞车。”其二云:“爱此夜初长,壶更坐亦忘。谈资池北库,薰味海南香。雪糁桄榔面,霜明牡蛎墙。老榕高不落,叶叶语风凉。”其三云:“南越文王冢,东山启隧年。黄肠书刻木,翠墨拓成编。蜀殿楹非故,闽溪树已颠。留兹偿眼福,心折蔡侯贤。(新出南越文王冢黄肠木刻字,蔡哲夫汇印成册,持以见饷。”)其四云:“质岂关泉饮,达哉吴隐之。沈香投乃去,贤俪操同持。故迹在何许?清风无巳时。明珠还合浦,等是系人思。”其五云:“都起封川令,兼资文武才。粤民亲父母,海盗馘渠魁。金碧生奇气,风霜损大材。遗文吾重辑,展读一心开。(蒙化彭竹林郡丞,景东程月川抚部。”)其六云:“福山谁福主,尸祝二杨公。环货丛珠贝,连檐接闸闳。煦民奔鼻善,击贼铁鞭雄。岂独钦循绩。惟桑有敬恭。(昆明杨抚部永斌,建水杨郡守揩。”)其七云:“铁笔大冯精,丹青小李名。性同方外僻,艺以不羁成。卢难输千贯,鸦烟痼一生。海南问遗迹,寥落故乡情。(昆明布衣冯浩李书吉。”)其八云:“老将笑笼东,城头马子红。礟沉金虎气,书断纸鸢风。下濑谁杨仆,舆尸又叶公。中原从此敝,遗憾是文忠。”其九云:“怪物产孙康,分镳总肇殃。电光铜马帝,诊气土龙王。看埽琼崖窟,先贫宝玉乡。天心与人事,搔首怅茫茫。”其十云:“曲江诗教始,五子起南园。逸气翁山盛,元音《独漉》尊。乾嘉群雅萃,末季一彭存。瞰荔怀亡友,遣编渍泪痕。(南海谭谦使叔袷。”)

岁丁卯,樾丈有《饯春诗》二首,周君惺甫依韵和之。樾丈评其眉云:“语妙,不易索解人;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诗外有事,诗中有人,寓意既深,用笔尤活。”诗云:“愁裹逢春废酒卮,坐看春去意如痴。绵绵远道相思地,惘惘高楼独上时。过客光阴成自误,惜花心事许谁知。倚栏尚有残红在,欲挽东皇与护持。”其二云:“早识春归不是归,送春情绪却依依。剧怜痴蝶犹酣梦,但见群莺已乱飞。斜日园林红渐褪,清阴庭院绿初肥。隔年先认来时路,山色苍苍莽四围。”时当十六年政变后,唐督不久即逝世。诗固实有所指,词婉而意深,不娩风人之旨。余与周君交亲三十年,相知甚深,尚非强附解人。然不揭明诗旨,数十年后,益无有知其本事者矣。

外舅马星五先生,宦浙十年,一署窖绍台道即告归。有留别杭州父老同寮诗,和者甚众,刊为《西湖春话》。俞曲圆、徐花农俱有和章,惜日久佚失。归后优游山水,极泉石丝竹之乐,仅记其《赴三角山庄途中》二绝云:“黑山高绝俯临河,九折羊肠下半坡。山顶早仃山麓宿,盘纡绝似踏岷峨。”“仄径弯环便竹兜,山行竟日思悠悠。马樱花发红当路,摘与舆夫插满头。”有《养云草堂集》。

外舅在杭时,尝为曲园文孙陛云作伐,娶彭刚直公孙女。庚辰嘉平月完婚,曲园首唱二律志喜。外舅和之云:“鸣凤翔鸾正妙年,(陛云年甫十三龄。)翩翩对舞入华筵。于归之子宜家室,含笑而翁倍爱怜。竹叶杯传金屋裹,梅花琴奏画堂前。佳儿佳妇谁堪比,两颗明珠一样圆。”“喜闻愿毕向平初,移结朱陈近蠢湖。太史文孙称国器,侍郎淑女薄金夫。遥呈百世荣昌颂,待绘双星嫁娶图。恰好嘉平成嘉礼,传来佳话篇三吴。”

前记《唐诗纪事》载周德华唱韩琮舍人《杨柳枝词》,同时复唱刘禹锡一首,云:“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此事及诗,《丽情集》亦载之,而刘集不载何也?观此可知唐时名流之诗,皆可被之管弦,入于歌唱。不仅旗亭之歌,《清平》之调,故甚重之。自后词曲代兴,诗遂不复入唱,而音节之和谐,远不逮唐矣。

倪退翁云:“有唐三百年蒙蛮为滇蜀巨憨,屡被侵扰。而李宓、鲜于仲通之败,尤创巨痛深。以韦皋、高骈辈,雄武冠时,亦只却敌自保而已。高宗、明皇之世,迭次用兵,少见功效,惟武后之世,复置姚州,不见有征云南之事。《唐书》不载,蜕翁《历年传》亦无之,惟杨升庵谓观《骆宾王集》,可证武后时有征南之事。如骆诗《行路难》云:“去去止哀牢,行行入不毛。”又云:“交趾枕南荒,昆弥临北产。川原饶毒雾,溪谷多淫雨。”则从征之事也。其《姚州道破逆贼诺波浪杨虔等露布》云:“浮竹遗胤,沉木余苗。”又《破李俭露布》云:“俗带白狼,人习贪残之性;河瀹赤虺,川多风雨之妖。水积炎光,山含毒雾。竹浮三节,木化九隆。郑纯之化不追,孟获之风愈煽。”又《代姚川道李义祭赵郎将文》云:“滇浦梃妖,昆明习战。”“致令王师失律,凶狡凭陵。”“亭堠多虞,故有负于明代;《春秋》责帅,岂无惭于幽途。”合宾王诗文观之,始虽小胜,终亦丧师。史不书者,当时讳败不以上闻也。唐之败于南诏,不止杨国忠而后隐蔽,盖武后之世已然矣。

岁甲午杨应选绘钱南园侍御《松石鸣琴小像》,印诸《点石斋画报》,松石点缀,楚楚有致。惟小像则酷肖赵樾村丈,不似南园。樾丈题古风一首于上云:“有盘者石虬者松,援琴而鼓南园公。榆村为摹仰亭本,快若亲炙生乾隆。公曾自写守株像,甫除馆职严提躬。靖共叙历蹶复起,此图之作皤已翁。清镖贞固君子志,一传歌咏先王风。如松不凋石不转,坚操介性完初终。枢垣一疏纠执政,根本万事调黄锺。《白华》赋阕《鸨羽》奏,孝乎惟孝能移忠。山泽之度冰霜容,金铸丝绣夫何庸。第一流人四海望,愿印万本传无穷。我今刺船东海东,破箧亦有焦尾桐。松湍石濑鸣淙淙,公乎不作吾安从。”

玉溪严仲良(天骏),夙工诗,学涪翁有逼似处。惟不甚修边幅,冠盖京华,斯人悴憔,妇人醇酒,遂戕其生。然瑕不掩瑜,其才地实可惜也。其辛亥在长阳,有《山农》一首云:“山农今年有喜色,蜀黍高于青竹梢。薯颓硕大又繁衍,斗量车载堆堂幻。广场夜月老瓦盆,婆娑醉舞歌笙匏。山岩雨盛雪练下,画笔翻描千丈蛟。宁知低原半泽国,江汉之浒皆滔滔。五溪烟深三峡倒,所至横扫全堤牢。近间荆沙潜沔民,其鱼百万纷鸿嗷。谁系玉绳鸣河鼓,彼苍者天毋乃劳。国家比岁正多故,内府久已空泉刀。偏灾屡见不一见,鬻爵亦刮龟背毛。书空咄咄且三叹,荒林叶战长风号。”《望黄柏山》云:“突兀祝融堆石廪,苕莞太华压咸池。精金秘宝有光气,大药茁苗无尽时。观古疑编《灵异记》,云开容索陋儒诗。会须绝顶登临遍,手挈浮丘采紫芝。”摘句如《公余韵语》云:“雪后笕管明晚翠,风中橘柚递寒香。”皆得力于双井者。

陈筱圃丈诗,劲气直达,理胜于词,亦极似南园通副,不仅平生为人及书法步趋之也。然通副诗颇多婉约处,似较近骚旨,非如丈之贸直如话,老媪都解。尝写示二首。其一云:“避雨舆中似楚囚,掀帘忽得纵晴眸。断藤老抱雌雄树,芳草甘可子母牛。释担行人趋茗肆,扶犁健妇艺瓜畴。细观物理谁非命,却讶予心独有忧。”“柳树河边日又晴,黄昏入店坐三更。日斜雌蚬雄虹见,月瘦南箕北斗明。仰屋天窥颓瓦缝,推窗风侮短灯檠。小楼偪仄居何陋,胜有新诗纪客行。”盖公车途中作也。

大理郑丙唐大令,才气横绝一时,天资明敏,高出侪荤。尝自言癸卯春闱,题纸下后,略睡即起,信笔疾书,日未加巳,五篇皆脱稿。阅之不惬意,另撰五艺成,日未下舂也。其平日敏捷亦如此,非夸饰之词。而观其文,则奥峭古老,非流利一派,真有出入意表者。是科犭隽,其闱艺略可睹,诗亦典雅可诵。有感事二律云:“星星遗火恣燎原,纵是明珠不讼冤。圈豕朝肥呼学士,城乌夜啄泣王孙。东都复社人垂尽,北海清流水亦浑。漫向云阳悲夜月,市头多少未归魂。”“折槛难回失后机,朝衣赴市竟无词。沈冤狱底私金寇,抉眼门柬望越师。矫诏固知天梦梦,褒旌终惜日迟迟。鸿毛漫与山争重,相国虚堂尽节时。”系咏庚子事。有《小琅环仙馆诗钞》,刊入《云南丛书》中。此为其癸卯途中写际者。官河南知县未一年,以腹疾一夕而殒。壮年庸志,可痛惜也。

兰芷庵先生《声律启蒙》有“松根入地如钉钉,塔顶侵云似钻钻”二语,余嫌其俗,疑後人羼入,非先生原本所有。後阅《诗话总龟》载顿云依淮南高骈,罗隐讥之,夏饮于海风亭,云咏诗云:“青蝇被扇扇离席”,隐遽曰:“白泽遭钉钉在门。”又梅圣俞亦有句云:“蝈毛苍苍攒不死,铜盘矗矗钉头生。”又《说郛》宋史弥远端权时,仕宦之辈,奔走盈门,优人以四书语为戏曰:“甚矣《论语》难读,如‘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反覆不能成诵。”一答曰:“今史相国枋政,汝不去钻弥远,而来钻弥坚,宜汝之徒劳也”云云。可知钻、钉二字,亦有所本,非杜撰也。又余曩试经正书院课,《艾人赋》有“吓诈孩提”语,评者抹去“吓”字,批云:“俗俚字不可用。”余戏诵温岐诗云:“知因此恨人多碛,悔读《南华》第六篇”,盖“吓”字本《庄子》卷六:“于是鹃得腐鼠,鹞过之,仰而视之曰‘吓’。”非僻书也。

昭谏之诗,多近俚俗,本不足据为典要。惟钉钉二字,古人用者甚多,如《续世说》王伟《为侯景檄湘东王》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宝为四海所归。”元帝大怒,後获伟,以钉钉其舌於柱,刳其肠而死。其他用者尚多,不备举也。

五代十三君,五十二年,各据疆土,易姓僭窃,如翻鏊上饼。士大夫多容容保位,视节义如尘土。顾节概虽靡,而风雅不废。如后唐之冯道,所向称臣。后梁之王易简,几篇五代。后汉之王仁裕,历事八君。然王荆公雅爱道诗,谓其能屈身以安人,诗虽浅近而多理语。其偶作云:“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须和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豺虎丛中也立身。”其他作多类此。王易简本唐末进士,拜左拾遗,辞官归隐,留诗一绝云:“汩没朝班愧不才,谁能低折向尘埃。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后果再出,历显宦三十年始终。王仁裕诗尤夥颐,生平所作,几近万首,有“诗窖子之称。奉使荆渚,高从诲出妓十辈弹胡琴,仁裕诗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四十条。湘水凌波惭鼓瑟,秦楼明月乍吹箫。寒敲白玉声偏晚,暖逼黄莺语自娇。丹禁旧臣来侧耳,骨清神爽似闻《韶》。”五代诗多浅俗,似此绮丽铿锵,尚有晚唐风格。惟自命旧臣,了无天宝梨园之感,翻为虞廷《韶》乐之谀,从诲何人,而敢当此,殊觉太无心肝者矣!

朱梁大臣如敬翔、李振、杜晓、张策等,皆唐朝旧族,本以忠义立身,重侯累将,三百余年。一旦委质梁室,其甚者赞成弑逆。唯司空图以清直避世。隐中条山。奔昭宗行在时,有诗云:“多病形容五十三,谁怜借笏趁朝参。”其志可悯。又《失河湟》诗云:“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其意可悲。“六龙飞辔长相窘,更忍乘危自著鞭”,其语可警。《二十四诗品》,《与李生谕诗书》,均能传诗之神,得诗之窍。有唐以诗鸣盛,若图者,人品既卓,诗格复超,以之结李唐三百年之诗局,滋无娩矣!

崔灏《黄鹤楼》一首,开阖动宕,格律浑成,严沧浪至谓唐人七律,当以此首为第一。曩陈性圃丈尝问余,人称崔灏《黄鹤楼诗》,一气流走,寓整于散,而又不失律法。然“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以“悠悠”叠字对“复返”两单宇,岂不有伤律体?余谓“悠悠”叠韵,“复返”双声,以叠韵双声相对,古人常有之,如王子安《滕王阁序》:“兰亭己矣,梓泽邱墟”,以“已矣”叠韵对“邱墟”双声,不害其骈体文法。盖双声叠韵皆互相衍变而成,如“晏晏”可为“燕婉”,“茸茸”可为“蒙戎”,“蜜蜜”可为“龟勉”,此双声叠韵之同于叠字也。如“尹”为“尹威”,“椒”为“椒聊”,“般”为“般桓”,此由一字而衍为双声叠韵也。丈颇首肯。惟首句“昔人已乘黄鹤去”,因古本有灏自注“黄鹤,人名也。”遂皆作“昔人已乘白云去。”然《齐谐志》载黄鹤山昔仙人子安乘黄鹤过此。《广舆记》亦云黄鹤楼在武昌黄鹄矶上。意山与楼皆以人得名,云“乘黄鹤”固无不可。要不如作者凭今吊古、室迩人遐之意,尤深远耳。

朱筱园先生诗话,宗旨正大,尤以《论诗绝句》五十首,为其特识。《江阴》金淮生(运同)谓其诋诃前辈,有过当语。如言阮亭《三国小乐府》中一首云:“长揖横刀出,将军一世雄。头颅行万里,失计杀田丰。”此咏袁本初事。一、二、四句,皆言绍事,第三句忽插入公孙康语,(绍子尚及熙败奔辽东,见公孙康,天寒求坐席。康曰:“汝头庙将行万里,何席之有?”)意不联贯。为酌改曰:“儿头行万里,遗恨杀田丰。”只换三字,词意显豁,上下贯串矣云云。金君谓“儿头”二字,未能如“遗恨”二字之浑成,仍不相称。余谓三四句,皆系论古者统论本初后之疏阔,殃及其子,致丧身之祸,咎其失计。词意未尝不贯,三字不改可也。

筱园先生有《怀古》一首云:“万里分藩翠海涯,妆楼春拥后庭花。攀龙死负山头雀,跃马生追井底蛙。故妓漫歌《金缕曲》,荒坟难见玉钩斜。奸雄跋扈今何在?暮色苍凉噪冷鸦。”又浙江吴牧驺太守(仰贤)《昆明怀古》诗云:“白哲通侯旧建牙,包胥痛哭到天涯。入关壮士追秦鹿,出塞单车载帝。故妓分香犹有梦,奸雄跋扈已无家。凄凉新府沧桑换,兴废谁怜井底蛙。”皆咏吴三桂事。涉及陈圆圆辈,轻描淡写,工丽有余,深透不足。三桂一生成败,于圆圆关系极深,非长篇歌行,不足以发挥。岁癸酉,余发起南雅诗社,踵吴梅村旧咏,以《后圆圆曲》为题,佳作如林。盖其本事在滇,见闻较切也。惟传闻既纷,主张非一,有谓其先事即托足空门者。赵星海(式铭)云:“蔡家军马自天来,金汁尸填水倒回。搜残汉苑金钗队,辇尽隋宫锦绣堆。圆娘当日身先寄,茆屋荒庵门静闭。澹澹催成入道妆,忽忽挽就抛家髻。”何季默(孝简)云:“几辈婀娜逐国亡,胭脂辱井事堪伤。有人观变知所止,袈裟一领持空王。佛灯青换九华烛,蒲团稳异芙蓉褥。一榻钟鱼寂静陈,何有笙歌吴弄人。”周惺盒(锺岳)云:“昭武(三桂僭号)既亡军亦溃,昆池饮马多胡骑。吴宫籍没入官家,姬妾都归沙叱利。独有圆圆早见几,黄拖入道似玄机。未同花蕊随王衍,又向唐宫舞绿衣。”(按王衍当作孟昶,原稿似偶误。)有谓圆圆闻三桂衡阳兵败,即易服远适者。吴子白(良桐云:“)意当衡州兵败死,噩耗传来天万里。易名早度碧鸡关,滇南何地无名山。一衣一钵随处隐,世外消闲空五蕴。不将真相示人知,后人更复知为谁。如在兴师以前卒,尔时无因守秘密。墓必附近依城闺,何至传闻无一真。客从废寺摹画像,香魂指葬商山上。青冢茫茫烟雨迷,文人附会疏考稽。”吴君自注:予诗意圆圆必早他适,盖准情理而言。顷于悔庐假得《余杭县志》,载洞霄君事。海街杨学曾尝作《续圆圆曲》长篇,有云:“白鸽禅师事渺茫,蓬莱三度见尘扬。几人碧血光泉壤,一代红裾继禹航。”注云:“圆圆者,县三桂妻,顺冶丁亥,三桂以平云南桂王功,封平西王。圆圆将正妃位,固辞不受。后知三桂蓄异志,乃请为女道士。及康熙癸丑三挂反,戊午诸王贝勒讨平伪党,滇南大定,籍三桂家,圆圆独不入籍,不知所终。当三桂未叛时,有侍儿策其必败,以计自脱于禹航之洞霄宫,号洞霄君。(见《雪笑集》)观此足以证成予说云云。”有谓三桂反时,圆圆谏不听,始入道者。惺盒诗中四句云:“君王反侧轻谋乱,谁说艳妻能内煽。(陆次云《圆圆侍》云:三桂蓄异志,多出于同梦之谋。)老濞遥连楚国兵,宸濠终拒娄妃谏。(圆圆谏三桂书,见余《兰仙笔记》。”)有谓圆圆见几,事前即自尽,后见于降鸾扶乩者。萧石斋(瑞麟)云:“鲸鲵黯黯图拚飞,杯玟何须卜之鬼。绯衣脱去更袈裟,深山兰若阿侬家。梳妆台溷王孙墓,何处觅得吴宫娃?潢池须臾盗弄起,金马腾辉孽龙死。麻姑忽降蔡经家,三尺血缣污青史。缇骑飞驰搜金珠,美人怅望消息无。阿香宫冷琼楼烬,蛮花犭乞鸟充罗敷。妖艳籍入掖庭走,杜兰香乡无何有。余杭知己洞霄君,话旧好结方外友。”其他如阮赐卿、张天船、李即园以及近时名人王半塘、樊樊山诸君之作,为前、后《事辑》所已录者,(况夔笙为《圆圆事前辑》,李曲石续之为《后事辑》。)概不举列。大抵词人墨客,喜徵艳迹,以供写咏,不免牵率附会。(如谓其祝发宏觉寺,法名寂静,而今寂静墓碣固在,大书号玉庵公,与圆圆渺不相涉。《廷闻绿》疑寂静为伪大学士耶壮图之母,殆近是。林畏庐之《劫外昙华传奇》直以昙华寺为圆圆修真之地,亦非谓其投莲花池以殉,即葬池旁者。则阮赐卿规访其墓而不得,即今商山埠上,莲花池侧,土垄纵横,率无表志,凭何证其墓所耶?)实则圆圆自崇祯庚辰、辛巳闻,已与冒襄邂逅,归三桂时,年已二十余。计至三桂反时(康熙癸丑),年已五十左右。刘健(庭闻录)所云,三桂时健父官云南府同知,康熙五十八年,健追忆庭闻为此录。清兵入滇时,圆圆已先卒,斯言为信而有徵矣。戴网孙《昆明县志稿》,圆圆先入道,至云南平时,圆圆已卒数年矣。滇父老相传,县逆伪宫人尔时多为尼以自匿,故会垣尼庵之夥,数十倍于他郡,疑圆圆亦混迹其间。然圆圆声名久著,非普通宫人之易于匿迹,故先卒之言,为较可信也。谅哉!中州李舒园(元沪)之言曰,夫以一弱女子,崎岖乱离,卒完破镜,虽事无足道,然为一代废兴逸闻所关,亦有不可没者。故为论列之如此。

昆明南城外五里,有地曰石虎岗,相传某年突来一虎,至此化为石。堪舆家谓系地脉之表现,当出奇士。后果生赵侍御,虽官止五品,然忠节挺然,亦云验矣。土人遇有疾病危难,祷之辄应,殆侍御之灵感耶?石则冥顽不灵,乌有感应者。侍御名讠巽,流寇入京,率众御贼,巷战而死。清帝入关,褒谥范景文以下诸忠臣,侍御因无人为之奏请,遂见遗。至乾隆中,始迫谧忠憋。戊辰南雅诗题,有《石虎歌》,多就题面发挥,忠愍事仅写其大略而己。石斋《石虎歌》云:“昔闻隋家韩擒虎,擒得皇帝击以组。今闻擒虎如擒帝,辛亥之月王申岁。虎耶石耶不分明,人假虎威更为厉。司级禁奸不禁神,婆娑仲子东门扮。忠愍祠荒增坛遗,巫社集焚鬼薪。石而虎者享血祀,虎而冠者应耽视。不夺不餍古所同,试缚试到肆诸市。石作灵言呼村儿,循环递嬗各乘时。明年蜡祭迎猫日,请看若敖鬼馁而。”忠愍事,元和邵百峰(岷)有《赵忠愍公得缢》七古一首,沈归愚尚书称其“凛凛有生气,令读者如见其衔须受刃时”也。诗云:“滇南侍御人中杰,气如虹霓耿不灭。壮猷早著翦萑符,正色俄看冠朝列。维时明祚丁末造,劫火烧天百川竭。弄兵剧贼覆神州,食肉谋夫营蚁穴。可怜国事无可为,但见乾坤日流血。阖人夜半开九门,百万黄巾拥丹阙。君王披发殉山河,宰执全躯效臣妾。大臣命重小臣轻,劲草何如疾风烈。一呼巷战千人靡,身首分余立如铁。但教心与赤日悬,肯惜身随天柱折。腐肉馨香何处归?愍忠寺畔埋冰雪。风雨犹闻啸国殇,沧桑未许磨残碣。易名钜典隆圣代,特采嘉言表奇节。百年幽沏一朝显,六韶山州增皎洁。丈夫七尺即泰山,取义成仁在勇决,不尔芳名何卓绝。君不见同时多少偷生人,一念蹉跎成瓦裂。”谨按忠愍公天纹丁卯举人,知龙泉县事,值白莲教倡乱,率勇土剿平之,邵诗所谓“壮猷早著翦萑苻”也。以卓异迁御史,甲申闯乱殉节。顺治十年,雍正元年,两褒奖明末忠义之臣,皆不及。乾隆四年,贵州道监察御史石屏傅为讠宁,奏请旌奖,始予赐谧建祠。前此仅于愍忠寺旁,(即谢叠山殉节之地)乡人岁时祠祀,拟私谧曰忠烈,榜祠之楣曰“景忠”,至是始得正名。而傅君以一疏而树义声,邵君以一诗而显令名,忠义之感人也深矣哉!赐谧后,傅岩选、张月槎两先生徵题诸诗,刊为《景忠集》。张鹏、沈德潜、杭世骏、齐召南诸名流,均有题咏。而沈归愚选《清诗别裁集》谓百峰所作甚多,七律尤工,遗稿皆散佚,仅存此首,故录之。公字镇所,子二,长从德,从公殉难。次从耀,出继外亲家。公死已无后,而任澍南作《画像记》称丙午冬再上公车,晤公裔孙新宇,出公画像,乃绘而藏之。是公继嗣有人,特未知其所从出耳。

昨方纪陈圆圆事,适儿辈同学友沙君德贞,偕同美国女作家温赛德女士来见。备言到滇专为搜求圆圆事迹,将为介绍于欧美妇女界,俾知中国多奇女子。顷已得圆圆肖像,再能得其所作诗词尤佳。女士曾作《昭君》一书及孟姜女、鱼玄几故事云。余篇考纪载圆圆事实之书,皆无自作之诗,仅《众香集》(王鸿绪等撰定)载圆圆词三首,姑录以予之。至《商山鸾影》所载诗二十余首,出于假托,夙所不取。巳欧美人动以科学实验为准,扶乩降鸾,恐涉迷信之讥,未予录示。词为《荷叶杯有所思》云:“自笑愁多欢少,痴了。底事倩传杯,酒一巡时肠九回。推不开,推不开。”又《转应曲送人南还》云:“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余干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听催归声唤。”又《丑奴儿令梅落》云:“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裹人儿学唤茶。”词甚婉约,惟其人非足为历史社会增重者。昭君系被匈奴胁取,孟姜女品节卓然,嫌多附会。玄机诗虽佳,人亦不足取。因列举曹大家、鲍令晖之文学,花木兰、秦良玉之忠勇,宋宣文、桓少君之节概,曹娥、缇萦之孝烈,齐后、赵后之明决,陶母、徐母之贤淑以示之。吾国良妇淑女,本不胜举,奚事取之小说?近日盛传输入欧洲之王宝钏(即《红鬃烈马》)、赛金花剧本,(赛金花戏剧已被中外取缔。)余亦期期未敢赞同也。

固始秦宥衡(树声),博学清鲠,陈臬滇省时,屡延入署,谈艺甚欢。尝谓学者立志须高,非汉魏以上之书不读,因指架上谓余曰:“此累累者无近代著作品也。”与曲靖孙少元丈为壬午乡举同年,过从甚数。国变后,同寓北平,时有唱和。惟宥横诗不多作,偶得一二首,皆有清鲠气,肖其为人。《东海相国以虞卿见勖柬赏菊不果往》云:“何处名山信可期,当年人事已支离。高秋鸿雁自为国,落木潇湘正出师。容我陆沈知命晚,娩君珍重著书迟。秦川对酒犹无分,说与黄花定解颐。”盖宥横夙不以东海为然,故东海设晚晴诗社于总统府,屡招之不往。且只称之曰“相国”,具有微意也。丙寅八月,宥横病甚,少元丈往视,危坐不能言,目炯炯视之,诊其脉细微,而神色如常,意无遽变。次日趋视,则巳入殓矣。其家人谓可启视,因痛不能仰云云。见其《哭秦宥横同年诗》自注。诗亦情至文生,录之可以见交道也。诗云:“昨日握手视君面,今日揭棺始见君。面目那堪看隐约,尘根何遽泯知闻?三长腕底真良史,(君预修《清史》。)一恸声中有断云。最是孤寒齐下泪,天乎岂竟丧斯文。(君宦辙所至,傲睨长官,而宾礼贤士,振拔孤寒,奖掖后进。近年每过君所,学子满前,或乞书,或问字,君殷勉不倦也。”)

光绪中,滇省乡举,壬午一榜,颇多隽才。陈小圃学使及太和王采臣侍郎,尤为眉目。二君皆以弱冠联捷,文章事业,卓有可观。国变后,侍郎任参议院议员,侨寓津门。年过古稀,犹饮酒赋诗,豪爽如昔。昨于少元丈扇面上,见其近作数首,亦可想见其人也。《丙寅夏五偕赵次珊、朱子樵、娄翔青、曹缥蘅泛舟八里作》云:“渤海风云日日催,眼看平地尽楼台。远嚣剩有南开水,但得闲时便溯洄。”“久客燕尘素化缁,临流更感鬓成丝。东风一棹瓜皮艇,也有烟波万里思。”“招邀旧雨与新知,消夏寻幽到水湄。只是天心偏苦旱,短篷无术却炎曦。”“八里台前水不波,柳阴夕照晚风和。荷香不断苍葭外,怪道诗人韵事多。”“巍然一老赵襄平,美意周旋在息争。偶为清游留半日,中流容与一身轻。”“广厦连云育众才,忧时卧病意深哉。河亭日系吟诗舫,可似桐溪有钓台。”“结网依芦便作家,江村生计足鱼虾。石禅招隐不归去,为道伊人在水涯。”“卜筑溪庄狎水鸥,群居聊作稻粱谋。十年树木谈何易,况是园翁已白头。”又《癸酉九秋郭啸麓太史赠诗感及辛亥路事依韵奉酬》云:“万劫难回痛罪言,炎天赤日午犹昏。岂真国乱蜀先乱,坐看兵喧世更喧。菊酒逢时还遣兴,桑田留命总怀恩。低徊青史殊多事,定论何尝到墓门。”

少元丈于民十五、六年寓北平高庙,与孙师郑(雄)、王源瀚(涵宇)诸君时有唱和。少元存其手稿甚富,兹录其有关时局世教者。师郑《和洋字韵》二律云:“王吴诗派峙双洋,(王渔洋、吴莲洋)文笔程江耸二量。(程周量、江德量)前辈真能传法乳,后生讵敢抗颜行。研经自得从心矩,入圣宜求换骨方。悟得屯蒙忧患理,静参《周易》与《归藏》。”“不须旧外别求新,(光绪季年缪艺风师尝与余言,今日宜保存旧学,灌输新学。勿于旧外求新,亦不可弃新而守旧。云龙按:此贵清李一般文人学士之论见。贵则政治当局,过于顽锢守旧,不能及时刷新,遂致因循委靡,一蹶而不复振矣。钟毁雷鸣伪乱真。系国敬宗思复古,《周礼》以九两系邦国之名,一曰宗以族得民。)嘤鸣作合似通神。引觞自酌师元亮,帐饮倾都薄季伦。落落晨星数三五,良宵翦韭话情亲。”涵宇和云:“身世危舟簸远洋,印须我友费思量。直从洱海歌洄溯,欲仰虞山赋景行。(少元,滇之曲靖人,师郑,苏之常熟人,其先世悉迁自皖休,同为唐新安伯之后。)几度书传南北阮,二难名重季元方。(少元寓积水潭高庙,师郑寓西砖胡同,盖京城之极南极北也。余居贵人关,则两君之相距适中地,尝屡为两公传书达意。今两公已互通唱和,且以同祖故,序年龄为昆仲,亦佳话也。)西砖日影西涯水,(李西涯故宅遗址,约在高庙之左百数十式。)人海茫茫许共藏。”“篱落秋深菊蕊新,客中况味淡逾真。学分汉宋原同祖,诗写韩欧如有神。(漠宋诸儒,皆有功经籍,后人强分门户,盖未流之过也。今师郑兼崇汉学,少元笃守程朱,于道同原,亦犹之于族同祖,故闻声相思,有如沆瀣。前读师郭《题东齐诗丈集》五章,推崇甚至。)各抱豪情忘老大,(原作有“羞喜豪情相似处,牢愁不负气昂藏。”)试将经术范群伦。(师郑作《读经救国论》,少元亦原本经义作《人格辨》,皆有功世道人心者。)笑余瓠落空无物,从此青灯渐欲亲。(行年六十,始欲重亲灯火,其垂白无成,已可想见。然此气则与两公并豪矣。”)涵宇复叠洋、新二韵,虽不免言之过激,然亦可见风气之披靡,民生之重困矣。“缟素谁能说莽洋,(说去声,《说苑》“予贡曰:‘赐也愿齐楚合战于莽洋之野,赐著缟衣白冠,陈说白刃之间,解两国之患。’”)民财括尽唱筹量。江南父老呼休战,直北貔貅欲鼓行。颇牧有心防九塞,苏张无口召三方。(徐陵《劝进表》“昔苏秦张仪,违乡负俗,尚能招三方以事赵,请六国以尊秦。”)儒冠一溺成何用,大壑虚舟未易藏。”“近体同光结构新,阁开《诗史》续《天真》。(师郑有《诗史阁诗集》可与其先祖《天真阁诗集》并传。)登高不到伤心地,(师郑《答友人约北海登高不赴》,有“怕经旧伤心地”之句。)下笔能惊主夜神。(范成大诗“秉烛仍留主夜神”,师郑前数月作《湘中大水篇》,颇足为冥行者棒喝。)三寿作朋应并寿,四伦虽剩恐无伦。(来诗有“作朋鼎峙称三寿,人纪沌澶剩四伦”之句,余谓近年青年男女,朝恋爱,暮离异,则夫妇之道苦;豪强黠猾,朝约兄弟,暮若仇敌,则朋友之义乖。近有某诗人掩柩在堂,其于作白话诗,有云:这都是家庭的怪现状。则父子之恩,且几乎息矣。四伦云乎哉!云龙按:道老辈抑郁牢愁,发为诗歌,不免有偏激之处。但其言虽激,其心无他,分别观焉可也。)忘机却羡东斋老,积水闲鸥日日亲。”师郑诗清丽芊绵。如《丙寅重九友人招赴北海登高未往感赋二律》,其首律云:“远道绵绵目欲穷,九州扰扰苦兵戎。怕经旧苑伤心地,(其手稿作“苑”与前作“”异。)漫咏《新丰折臂翁》。仲氏吹篪成鬓雪。(佘须发仅白数茎,舍弟方久,今年五十有六,已繁霜盈鬓矣。)孟嘉落帽畏头风。年年客裹过重九,孤负东篱菊几丛。”古体如《题旧揭鲁公座位帖后用岑嘉州转韵体》(三句一转韵。沈归愚云:此体自《峄山碑》出。)“东斋觥觥吾伯兄,古心古貌傲骨撑,心正笔正通神明。海王村东获《颜帖》,翠湖西涣忽焉失,三箧书亡长叹息。贡父作官黔山阳,珠还合浦腾光芒,丰城剑跃逢雷张。萃老掀髯莞尔笑,翰墨有神交有道,太邱动色嗟神妙。书中之圣推平原,谁其嗣者何与钱,鼎足三分翁松禅。藁书此本夸第一,字走龙蛇文郁律,神物护持燕许笔。平越府君忠格天,阖门殉国一线延,颜常山舌血共溅。滇吴瓜瓞绵一脉,忠孝远承君子泽,传家珍重《兰亭》迹。题词附骥惭蝇呻,沧桑世变忧心殷,逃禅欲作无怀民。伯兄笑语小弱弟,历劫不磨仗文字,且访西涯谋一醉。”涵宇亦有《元旦七古》一首,用平、上、去、入各韵。首为韵云:“岁次戊辰日正中,蓬庐毗连灵清宫。贺春首谒陈太傅,苏坡门墙咫尺通。(陈师住灵清宫,陈玉师住西皇城根,均与余居接壤。)手版例执弟子礼,绛帐须眉坐春风。我归短巷亦填溢,门生拜跪与我将毋同。乃知化雨沾三千,衣钵相传年复年。不重师今重学古,名教纲常追前贤。春明庠序纵林立,未开揖让尊经筵。且将礼仪勖儿辈,况汝讲堂早巳衔三鲈。昔年曾慕下帷董,孤陋羞称儒一孔。教学相长在切磋,唤醒众生梦懵懵。履端万众看回春,草木生机尽萌动。心香一办祝太平,一视同仁念林总。辇下林池渐解冻,大好风光客断送。我闻明日袍泽集,白宫讨论救时定沈痛。向戍弭兵酝酿中,大厦支持赖梁栋。兄弟何苦争阋墙,小丑跳梁亦一。晓来屠苏酒正熟,歌舞堂前丝竹肉。梅花献岁气象新,云集千祥与百福。举家罗拜笑语喧,更有贺客来不速。一笑试笔赋新诗,兼为女郎题画幅。”师郑旅京失意,不免叹老嗟贫,时有激切偏宕之论,丈尝以书规之,得古人交友相规之谊。尔时北洋军阀横行,民生憔悴,前之达官学士,以枢府移南,凭借无所,尤不免皇皇饥饿。以谓救济良方,莫如颜李学说最切时用。归滇时极意访求其书,欲力为倡导,而不知十年前余已得《颜氏学记》及习斋、恕谷诸论箸,为之重校刊布。盖吾国士大夫空言救国,弃实蹈虚,自宋以来,即踵斯弊,致国势积弱不振。颜李学说实全国人对症良药,匪第为一时一地计。余固略同斯见也。师郑尝有覆书言及之,略云:李恕谷三道之说,颇为平易切实,习斋颔恕谷之论,遂谓世无安坐而饿死之圣贤。是则然矣,然颜李在当时,虽不合时宜,而所遭究为清明之世,不若后之玄黄反覆也。即孟子之于宋于薛,受七十镒、五十镒之金,恐亦非黄巢、朱温所可相提并论,况更有不逮者乎云云。盖犹不免偏激之见也。

师郑与珠岩老人高杞(年八十有二),石禅老人赵藩(年七十有七,师郑亦年六十余。)共作古风,咏会泽唐氏临终受报之事,谓之《三老天刑篇》。注云:继尧病,见二鬼拳打足踢,昼夜不休,跪地哀乞曰:“受不得了!”鬼不听。又云:“病中频呼小斋干臣饶我,缓拖我,我受不得矣!”三诗皆推波助澜,备极呵斥。夫以高君为四川人,师郑常熟人,远道传闻失实。自在意中。若樾村丈虽参唐幕有年,广东军务院时期,且代表唐充政务总裁,交通部长,唐病危时,一切状况亦未躬亲闻见,遂不免过听。此等子虚乌有之言,而形之歌咏耳?前见师郑诗,有注云:唐用女秘书某氏,号机器美人,余曾和其韵矫正之。(娱字韵云:齐东野语宜徵实,蓟北诗筒偶寄娱。)又樾丈诗注谓滥发纸币数千万,破坏金融,贻滇省人民以无穷之害云云。按民国十四、五年间,整顿金融,平滇沪汇兑,已低至每汇沪币百元,只需滇币一百四五十元,此商会财厅,皆有案可稽者,非虚湟之词也。师郑著《读经救国论》,曾录唐废督裁兵之议,固夙许其人者,竟以传闻失实之言,轻信肆诋,亦未免矛盾自陷矣。夫唐之为人,好色奢侈,固无可讳。然兼资文武,雄毅有为,小德出入,不足以掩其长也。章太炎先生高著眼孔,平日少褒许人者,到滇亲见唐氏,谈谯月余,其后二诗一联,足以尽唐之为人矣。诗云:“旷代论滇士,吾恩杨一清。中垣销薄蚀,东胜托干城。形势稍殊昔,安危亦异情。愿君恢霸略,不必讳纵横。”“兵气连吴会,偏安问汉图。江源初发迹,夏渚昔论都。直北余迩寇,当关岂一夫。许将筹箸事,还报赤松无?”题系《发毕节赴巴留别唐元帅》。其挽联云:“功似周绛侯,才似李西平,僭制已除,独秉义心存共主;燕昭晚求仙,齐桓晚多宠,雄图虽蹶,终于民国是完人。”称其护国之功,揭其色荒之过,功过分明,严于《春秋》之笔矣。

南康卢滇生(铸),英年力学,才华茂美,曾肄业滇之经正书院,以细故为山长陈小圃先生所责,非其罪也。辛亥随师西上,余方莅永昌太守任,百务倥偬,未得倾谈。离滇后,久不相闻问。去年滇友写示其和李释堪一诗,气韵沈厚,在鄂省任省务委员时所作也。《山亭晚眺次释堪韵》(坐中所谈,皆东北近事也。)云:“云雨荒沈战伐多,江山终古倚嵯峨。入门自媚腰空细,弃甲何人腹未皤。长夜谁将星替月,一沤坐见海生波。伤心辽鹤归来语,犹唱当年《得宝歌》。”又为少元丈写扇面四首亦佳。《为进卿题画》云:“三年客思花前尽,一角残山劫后看。最是浔阳江上月,画中照见泪痕乾。”其二云:“不见昆明已十年,春来湖上日堪怜。与君径欲孥舟去,饮渌轩头取醉眠。”又《题南汉铁花盆拓本》云:“眼底兴亡五百年,可怜一炬烬龙天。芳华故物犹惆怅,不见原头预备砖。”其二云:“春风十里素馨斜,肠断当年帝子家。为问芳华旧供奉,几人曾见后庭花。”以产于滇而号滇生者,前有钱塘许文恪公乃普(普字李鸿),后即铸。乃普由嘉庆二十五年一甲二名进士授职编修,历司文柄,仕终吏部尚书,有《堪喜斋集》。铸亦蜚英腾茂,早著声称,王后卢前,于滇有光矣!

护国之役,大计早巳内定,第以饷项奇绌,正因练模范团队事与总参谋处唐在礼接洽,欲赚取袁氏款数十万。又袁之侦探密布,表面上不能不虚与委蛇,徵求各方意见时,往往以反语诘之,不知者遂疑唐初意附袁。但先期派人赴港、沪、海防一带,欢迎海内豪杰,各种倒袁布置,事实具在,不可掩也。当定议时,诸公多主张设大元帅府,以资号召。余力赞唐公,主张仍沿首次革命军政府制度,先改设军政府,各省响应者,以次成立。俟袁氏帝制推倒后,再公议设立中枢总汇机关,此实义师得力之一大关键。此外大兵既出,饷济奇艰。龙觐光迫于南,杨起元逼于北,内地土匪蜂起,每夕鸡毛告急之文,星火不断,真有如曾文正之旁皂一室,坐卧不安者两月余。此则局中人自受之,不堪为外人道者也。犹记计定出师时,蔡公任第一军长,意气勃发,目中无虏。余私幸此举成功可必,尝因各同志组织《义声报》以壮军声。余为唐公拟题一联云:“有声来自西南,是集义所生者;何物敢窃神器,当折以笞之。”嵌义声二字,豪气犹可想见。(此联己见《逸经》内何君慧青撰文。何君之文,皆属实事,以尔时固在幕府中也。)。至蔡公节俭自奉,不颅身家,尤足为军人楷模。殉后家计萧条,间之增慨。其督滇时,曾为视草军幕,亲炙一年有余,每欲撰其遗闻轶事,为《闻见录》一编,以示国人,猝猝未果。去年诸同志创建吴蔡二公祠于沪上,成君谷采来函,徵求遣墨照像,因以偕蔡公同照雪景一幅遗之,且题一绝句云:“奕奕英姿明积雪,堂堂奇绩耀凌烟。不禁车库平津感,一展遗容一黯然。”

滇中自古多奇女子,杨娥之辈,出自武人,尤为难得。近时新潮勃起,斓语中人,求一节义女子,凤毛麟角,邈不复睹矣。泸西陈古逸度《杨娥曲》云:“绝世英雄有儿女,事迹心期足千古。蛾眉家世事沐府,得报夫仇即报主。生小妙习少林技,时作公孙《剑器舞》。履端锢铁臂约金,誓入虎穴暗刺虎。城西卖酒身当炉,正色不许乡人沽。牖嵌六瓮作犬窦,靓妆目缀双明珠。吴藩宿卫半纨,春日踏青芳草路。酒帘开处见红妆,就饮语触美人怒。玉手提掷狂童狂,请君入瓮浇沸汤。鹊拳怒击谁能当,鼠子却立重围张。天街跃出鹰凌霜,败箨扫尽雌风扬。吴藩委币思径纳,计日良缘天作合。岂意兰蕙摧空阶,秋叶霜陨风萧飒。壮志不遂归墓门,夕阳桃花空断魂。至今酒肆肆旁水,呜咽犹似声潜吞。百年后过野园址,太息美人胡早死。豫让欲报智伯仇,漆身吞炭犹男子。君不见女儿侠骨秦女休。红线红拂非其俦。”王乐山先生先有《当炉曲》,已见《通志》,不录。兹录其序云:“杨娥者,杨鹅头小妹也。杨世为黔府武艺教习,娥所习过诸兄。年十六,适张氏,张亦黔府武卫。沐国公西走,两家以族随。会吴三桂执永历帝,张道死,娥随兄归,恨三桂入骨。永历遇害,娥遂日以杀吴为念,而苦其难近。娥固美艳,计惟色蛊行刺。爰卖酒城西市,饰肆六断瓮牖下,云便犬出入。时吴藩多纨子弟,见少妇靓妆当炉,日饮,群恶谵,娥窥其尤桀骛者,提投狗窦,沸汤浇之。群惊起来捉,娥早跃出,立街中。群聚围娥。复跃出,立围外,奋其技勇,当之无不披靡。群复哗击。娥先金约臂,铁锢履端,逼近,横掉之,各破身首,负痛去。明日,聚恶少年来报。娥卓立不动,众亦惮其能,不敢动。乡人就饮,娥正色拒之。人悟,不忍犯。吴稍稍得闻,纳有日矣,娥忽中寒病死。今过酒肆故址,父老每为余言,因作歌以纪之。古逸此诗,似稍逊王作。其诗余则天然婉丽,于滇近时词人中,固当出一头地矣。俟后录之。此外阿褴、慈善,一节千秋,最为滇人所称道。保山袁苏亭(文揆)《阿褴妃乐府小序》云:“段功既破明玉珍,梁王以女阿袜妃妻之。或谓其有吞金马燕碧鸡之心,梁王疑忌,以孔雀胆授女,使图之。女夜间密以告功,劝其归大理。功不信。明日王使人邀往东寺听梵经,至通济桥,马逸,因命蕃将格毅之。妃愁愤作诗,不食而死。”妃呼功“段阿奴”,故其诗有云:“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心悬明月照青天,青天不语今三载。吐噜吐噜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吐噜吐噜,犹言可惜也。功夫人高氏,女羌奴,皆能诗。羌奴有“水监银台前长大”之句,嫁时以绣旗遗弟阿宝,约报父仇。已而梁王复为明玉珍攻,急借兵于阿宝,宝拒之,系以诗,有“平章枉死红罗帐”之句。盖一门风雅,不徒以武事见长也。《苏亭乐府》云:“大东寺,邀并辔,梵呗未演马胡逸?为我谓马何太苦!阿奴陷阵屡仗尔。一旦变作的卢驰。金碧寂寂,苍洱迢迢。孤鸳两独宿,明月当天高。水监银台绣旗摆,红罗帐祸将安逃?西山尽石难填海。泣向秋风,风声更悲。吐噜吐噜,不见君归。”李厚安太史有《阿褴曲》,扬芬挨藻,可并传也。曲云:“茶寒殿裹灿琼葩,移种朱方早茁芽。满冀栽成连理树,谁知化作断肠花。花开肠为阿谁断?年少将军善酣战。别馆未迷绣幕香,岩疆先定红巾乱。红巾大破七星关,红石高名万仞山。翡翠帐中宽铁甲,鹧鸪枕畔咏金环。宵寒枕暖常慵起,十八溪头双寄鲤。泪滴珊瑚夜有声,鬓飞蓬葆朝难理。春风滇水浴新,春月滇山叫杜鹃。来日疏梅白似雪,归时芳草碧于烟。蘼芜那及桃花面,又发征鞭急于电。金屋为贪彩凤栖,崇山敢望碧鸡咽。鸟尽弓藏信有诸,青蝇况集腥屏隅。枭姬亦愿偕归蜀,齐子偏忘醉遣夫。秋晓陪游慧光寺,忽闻马逸将星坠。昨宵灯下话施宗,今日桥边哭杨智。云片波磷唤奈何,英雄儿女总情多。误君一世锦衾咏,悲我千秋铁立歌。歌成泪落如花下,血色无须惊宿化。拳块死同斛律游,结生耻兰陵嫁。萧声呜咽堕昆池,师入石门委绣旗。剩得柘东一片土,斑筠寒簇阿姑祠。”

星回节,亦云南历史上有价值之纪念日,惜已废坠不举矣。袁苏亭有《松明楼乐府》,谓进贤烈、恶淫恶也。小序云:“浪穹、施浪、邓赕、摩些、蒙、蒙舍六诏,而蒙舍诏最强,欲并五诏。因赂剑南节度使王昱,求合为一。昱假朝命许之,使人谕五诏,六月二十四日祭祖,不到者有罪。皮逻阁建大松明楼,敬祖于上。至期,五诏皆会,惟邓赕诏夫人慈善止夫行,夫不从,夫人以铁镯约夫臂而别。至日,祭毕享胙,饮醉,皮逻阁独下楼,火发,伏兵起,五诏皆死。各收尸,灰烬莫辨,惟慈善因铁钏得夫骨归。南诏欲取之为妾,封之为宁北妃,不从,闭城自固。南诏兵围之,三月食尽盛衣冠,自缚于座,竟饿死。后滇中即以是日为火把节,以纪念之。”倪蜕翁谓星回节不专在滇中,宜仍名火把节。摩些诏即越析诏。苏亭《乐府》云:“松明楼,包祸胎,彼昏苦不知,胡为乎来哉?夫人慈善贤而智,铁钏约臂劝不回。五韶同归一炬灰,谁其认尸骸,独凭铁钏认夫臂,葬罢闭城莫告哀。狂奴妄封宁北妃,誓死甘从地下埋。忘夫事仇吾不能。(叶。云龙按:能字古音本作来。)表城号德源,家亡国破身后名总非。只恨王节度,按兵纵罪魁。受赂为请命,坐使南诏肆狼豺。妾既死作邓赕鬼,任传祸始波冲妻。松明楼,已成灰,王星亡我唐亦危。”一说先是越析诏波冲妻与酋豪张寻求通,寻求因弑波冲,皮逻阁又诱杀寻求,始有松明楼之祸也。赵君星海有《铁钏引》,亦咏是事。仿杜公《桃竹杖引》体云:“郎身不与钏同圆,妾心誓与钏同坚。金瓯易缺钏不缺,劝郎著钏涕涟涟。不系端阳长命缕,不系七夕同心钿。为郎采得邓赕铁,铸成条脱与郎穿。外间大有人图我,长星劝酒斗十千。云弄峰前一挥手,他生今世两茫然。重为告曰:钏兮钏兮!恨尔不能踊跃化为剑,割取仇头掷君前。又不能出入朱亥袖,一椎夺得将军权。但愿宛转束郎臂,无与群雄销烽烟。郎身已玉碎,妾身宁瓦全。拚得侠骨随一炬,点苍虽好非吾天。从来贞烈之行涵元气,细入无间深无边。君看蒙舍山河近何有,惟有夫人祠祀长相延。钏兮,钏兮!古今多少将尔铸成错,范佞范奸皆可怜,几曾似尔炎精耿耿光千年。”

建文逊国,钱谦益、毛奇龄、朱彝尊、潘耒诸氏,皆力主《成祖实录》“帝后俱焚”之说。然建文入滇,辗转于浪穹、鹤庆、广通、武定诸地,踪迹皆历历可考。父老相传,志乘具载,足与王鏊、陆振声、薛应旃、郑晓、朱国桢诸人所纪,互相发明,互相印证,不可诬也。今洱源县尚有建文所居潜龙庵遗址。距庵数里,有洞曰眠龙。南雅社曾以《潜龙庵吊建文帝》命题,多据《滇志》旧说,证成逊国之实。而建文之让德,成祖之大度,俱不没其美矣。成祖固明知建文尚在而优容之,不然以帝王之威令,岂有大索多年而不能得者。帝尝命胡淡赴湖南侦察,七年始报命,且奏曰:“允蚊固在,然天命人心已去,无能为也。不若置之度外,在陛下成就圣德,在彼获终余年。”帝颔之。不然,何以解于御史史濡、太监郑和等之再三求索乎?涤园谓明代始终于滇,而滇民之对建文、永历,虽数百年犹悲其逊荒,而搪怀旧之念,此民德之厚也,故其诗意及之,录之以概其余。诗云:“燕师突入金川门,宫中纵火烟尘昏。铁函忽忆奉先殿,早有度牒遗皇孙。空门遁迹亦家法,但恨萁岂煎同根。水关脱出神乐观,松陵小住趋滇云。白龙庵毁更西去,结茆喜在茈湖滨。或云阿房付一炬,昆冈玉石俱同焚。帝尸八日备礼葬,宁有披剃栖只洹。《致身》诸录本晚出,羁绫伪托从亡臣。(兴化李清映碧《明史杂著辨史》、仲彬《致身录》最详。见《国粹学报史编》。)罗永曾传题壁句,(题壁三诗,未竹坨以为元人旧作。见严海珊《诗话》。)大师亦有西山坟。(天下大师墓,竹坨亦以为房山僧塔,见《清诗别栽集》沈用济诗注。)岑瑛上间吴亮泣,异词大半由传闻。清儒淹博辨已晰,两朝实录宁非真?岂知史臣多曲笔,《春秋》隐讳缘尊亲。古来宫闱有惭德,隐巢斧烛难具论。靖难之师托公旦,且复鬻子思恩勤。胡淡窗香访邋蹋,郑和巨舶征夷番。假令逊荒尽虚构,侦逻何用徒纷纭。牢落西南四十载,遗踪历历今犹存。潜龙庵址颓复葺,滇民怀旧情何。今石窦遗绿失,一拜杜宇为招魂。”

涤园有《时事乐府》五章,亦社题也。录其二首。《失辽宁》云:“渖阳旧是兴王地,遥翊幽燕作屏蔽。白山黑水版图雄,忍与珠崖同一弃。北防俄,东防倭,三十万象齐枕戈,于思弃甲将奈何!坐使倭夷唾手得,投鞭直渡西邃河。君不见,渔阳动地闻鼙鼓,将军犹作《胡旋舞》。夫差夫差今何人,竟忘越人杀尔父。”《傀怪国》云:“纥干山头冻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衔泥犹认旧巢痕,只惜漂摇风雨恶。忆昔辽阳初建都,努尔哈赤规雄图。左接朝鲜右蒙古,西番额首称曼殊。沧桑往事谁能计,回首兴京堪陨涕。偏安剩有小朝廷,奉表甘作儿皇帝。兴废由人似置棋,可怜饮弹孤臣毙。”嗟嗟!长白山脉物产最富之区,幅员有欧洲强国兼圻雄跨之地,竟拱手而让之人,殆自古失国让地所未有者矣!夫差之责,重贵之诮,夫岂为过。而论者乃有中国本部原为十八省,非我汉族,弃之何血阝之言。呜呼!为此言怀此意者,是真全无心肝之人,岂知门户既失,堂奥何依,虽欲保我本部,其能得乎?

云南回汉之争,杀人如麻,至今元气犹未恢复。而当时仗义死难之人,各县皆有,以阙于纪载,遂少流传,且书之不胜书也。吾友蒙化徐实权具盘敦折冲之才,任云南外交司近十年,述其先德呈五先生死难事最晰,同人咸有题咏。何季默(孝简)古风一首较详,录之可见当时乱象及徐君之气节也。诗云:“夏历戊午清咸丰,重阳前日日方中。云川先生骂贼死,千载烈烈钦英风。是时杜酋踞大理,蚁聚蜂屯寇盗起。莽莽风尘卷地来,夷猓灌呼纵蛇豕。口中有食目无人,踵接邱墟趾间里。户说家传惧茶毒,空境伊谁敢抗抵。云川蒙化瓯脱地,群夷势众官威轻。法纪由来等弁髦,恣睢仍慑礼义兵。先生恭谨不任武,循墙妪傧平生行。里中顽廉懦能立,薰德初无嚣竞声。四郊岌岌复蠢蠢,重足人人惧糜粉。先生静定团良家,忠信子弟皆持盾。鼎沸止于几席间,匪欲从之无由逞。壁垒壕堑殊井然,兵事藉手固有本。峨冠挺立无群凶,慕害潜谋肆刀锋。云川三约敦盘会,正谊帖服群顽胸。日年从容罢议起,狐觅突出荆棘丛。甲兵在腹无所用,丑奴敢尔犯乃公。利刃欲劫先生屈,浩气如虹怒双目。大骂獠狗胡为人,戴天履地徒肉骨。食毛践土上不知恩,会斫尔头刖尔足。贼徒乍闻心骇惊,股栗毛竖同兽伏。先生终耻被拘执,圭璧昭昭宁点污。成仁取义完大节,英灵长与日月俱。君不见,蒙舍幽兰被山谷;奕世芳香传桂雩。并著美谈今不绝,姓字犹称呈五徐。”

腾冲李希白(学诗),印泉协揆之从兄也。以诸生从戎,氵存至维西协副将。尝因勘滇缅界,出入蛮烟瘴雨中,遂窒厥聪。晚投吴门,依从叔母阙太夫人,因得友印泉之友,从事吟咏,日有进境。凡游踪所及,山川、寺观、园林、祠墓,皆有诗以纪之。有《治平吟草》四卷。岁庚午,闻余高别墅,时有友朋唱和,寄余二首,为其《吟草》中未刊载者,亦儒将风流也。《碧鸡关》云:“险阻西来第一关,岩兀兀海漫漫。归帆人语高蛲渡,破晓钟声太华山。万瓦烟中城郭近,一楼天半水云闲。风尘谁省长征客,独立苍茫夕照间。”《高吊杨升庵先生》云:“新都一去风流歇,寂寞湖山六百年。议礼千言争北阙,投荒万里谪南天。穷乡妇孺知名姓,古庙鸡豚杂管弦。留得一枝青玉杖,摩挲手泽尚斑然。”

昆明王惕山推事,同辈中为诗学最早者。留学日本时,常课之外,辄事吟咏,迄今已二十余年矣。平日颇喜朱筱园先生咏古诸什,谓格老气苍,得老杜佳处。其《因山东兵事感赋》四首,亦近似之。诗云:“艨艟巨舰出扶桑,东亚兵争此滥觞。谁敢摧锋学元敬,群将卖国罪邦昌。雄心那便螺吞象,后患尤虞虎继狼。遥望青齐成浩劫,玄黄龙战势方张。”“腥风海上陡翻掀,同室操戈盗闯垣。强楚频闻陵上国,暴秦直欲主中原。列邦只有兵能恃,公法从无例可援。毕竟和盟输铁血,图存还应事戎轩。”“雄师压境断邦交,十二小时相向要。开衅何辜戕国使,障川无力挫邦交。岂真炎日长当午,欲假强弓远射潮。差幸国人同敌忾,激昂民气竞腾霄。”“甲午于今卅四春,谁知东海又扬尘。久将北地收归己,可信南朝尚有人。揖盗开门昔铸错,阅墙御侮古言真。远东大劫愁将到,只恐燕宁同丧沦。”作诗时距今未及十年,而当时之危言,今日皆成实事。再后十年,形势又将何如!虞道园诗云:“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后颅茫茫,无涕可挥矣。惕山介弟小秋,亦工诗,惜不多作。与余交谊至深,游处最习,故除和余韵外,不数觐也。丙寅初秋,招同树五、古逸浴于五泉,回憩升庵祠,和作云:“玉泉佳胜属名流,地爽天凉咳唾秋。赤壁坡仙传故事,永嘉谢客喜清游。一觞一咏见风雅,好水好山宜唱训。旧是升庵题句处,百年风月为君留。”

玉泉之游,宋镜澄、张愚若两大令均有和诗。两君由甲榜出宰名区,垂暮归隐,喜作山水游,而皆不多作。兹并录之。镜澄云:“暮年岁月苦消磨,秋入昆池感慨多。高会重逢联旧雨,小园新辟接清波。延龄有酒争飞盏,靖难无人解止戈。白首悔余才学佛,愿君寿比薄拘罗。”愚若云:“游踪昔到华严寺,此地曾经一瞬过。晴日开樽寿南极,新秋作赋感东坡。(七月既望为余生日)。商声淅沥疑飘雨,湖水澄清幸不波。忧乐无心问先后,眼前无事且高歌。”辛亥革命,以一姓专制举而还之万众共和,与前此易代,迪然不同。凡为中华民人,均应欣喜不置。其有以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为言,然依恋逊清,守其效忠小节,不愿再仕民国,甚或以身殉之者,固听其自全素志。而必执大节以相绳,引忠义以相责者,亦苛论吹毛,可不必也。近人陈登原论《清史稿》侧重纲常名教过甚之失,亦同斯意。余寿袁树五太史六十诗有云:“诏书敦切求贤良,兰成射策登明光。纟丽纟丽万言慰群望,龟监金石方天祥。”盖太史射策,首冠经济特科,昔人称之为特元,故以天祥比之。且“祥”字亦趁韵耳,非有他意。至或疑天祥尽节,不应举似太史,则神经过敏之谈。夫宋以汉主而亡于异族,则舍生为贵;今以异族而返之民主,则致身曷取。信国“成仁取义”之言,非所论于今日,太史明达,当不以余言为过也。

民国初年,赵樾丈受云南省政府聘,充迤西巡按使,兼迤西道。故樾丈戏谓入民国来,未曾受过札委。然尔时巡按使系临时特设差使,其职权实与迤西巡道无异。若迤西道,则常设之地方有司官,岂宜由政府聘任。不但名义不称,亦非体裁所宜。故不久樾丈即辞职归养,过永吕时,余赠一诗,且觞之于鹤云寺。樾丈见洲一首云:“招鹤无心我再来,山堂俯仰一街杯。欣看豪俊为时出,力埽氛霾挽劫回。泽畔嗷鸿毛羽集,城中猛虎距牙摧。他年纪事诗成史,怅望今谁半谷才。”时印泉协揆方刊《张半谷先生集》甫完也。

同岁生赵君松泉,工书画篆刻,七十之年,遍游大江南北。女弟子王灿芝、何蘅秋等皆能吟咏,为君刻《松泉游草》三卷。足迹所至,兴会淋漓,无一衰飒语,尤为寿徵。《夏日放舟秦淮》一律云:“暖风扶我到江隈,向晚扁舟迤逦开。灯影迷离穿古渡,歌声杂沓绕层台。十年已觉牧之梦,满座争飞太白杯。醉卧篷窗凉意透,一轮新月上船来。”岁乙亥,有误传君已化去者,曾有哭君诗五古三十余韵,历叙患难交期,凄咽者久之。乃未逾月而君归,且喜且讶,复得七绝四首纪其事。内一首引谭仲修客汀州,其友杨利叔居秀水,误传仲修噩耗,方皇骇间,已而相见,互有诗相庆事。余诗云:“谭杨往事说当年,秀水汀州讯误传。此后应知寿无量,不须更写告存篇。”

南雅社中止数月,乙亥九月,诗社重开,余唱扬字韵。蓬溪胡郁荪(道文)首和云:“南中诸老各鹰扬,敢向骚坛一帜张。北海樽重招旧雨,东篱菊正傲新霜。江关词赋推庾信,翡翠音书滞越裳。惭娩巴人歌俚曲,还将小技倩平章。”王菊村部长继之云:“风雅销沉待挖扬,五塘遗帜更重张。茫茫坠绪歌挥日,莽莽孤怀鬓有霜。好咏红莲零露粉,更裁黄绢续云裳。蜗居喜接骚坛近,不惜诗筒走和章。”贵筑易崇臬(文痊)云:“乌衣巷口燕轻扬喜见骚坛帜又张。绿绮不妨翻古调,黄花仍旧清霜。儒冠误我供刍狗,盾墨依人作嫁裳。拨置俗情追韵事,羞将俚句上平章。”昆明马泊庵(聪)云:“风雅由来重激扬,欣看文谯又重张。惊心岁月空中电,过眼繁华曙后霜。冶曲翻新哀《郑》、《卫》,人情思古溯轩裳。壮年清兴销磨尽,牛铎谐声赋短章。”其余和作甚多,聊存数首,以纪一时韵事。泊庵军官,其诗雍容如此,尤不易得也。

太原白小松(之翰)、大开张尊鸥(维翰)天资既高,学力尤锐,迨群孟晋,几于绝尘而驰。小松并工倚声,当采数阕于后,以当一向之尝。其《题徐呈五殉难》七古一章,几近百韵,于清季掌故,尤言之娓娓,以太长割爱。荨鸥与海内诗家唱和往还,所作亦夥,兹录其次韵训余寄赠一首云:“已将膏泽溥黎群,成雨还山有大云。老去诗怀知更壮,闲来酒意喜微醺。六年萍梗常牵客,千尺桃潭每忆君。再假西旋频话旧,逸情终羡鲍参军。”又《丙子由滇飞蜀游灌口青城诸胜诗以纪之》云:“编竹为桥跨急拢,离堆凿断引洪洚。群山错列东西岸,一水平分内外江。”“活水腴田岁有秋,孤城落日镇狂流。益州天府称疲敝,来向江源问石牛。”(七绝七首录二)。

从侄少熙,名道,中西文俱有根柢。自毕业于中央大学后,历在苏常任教,课余亦学为诗,奇余刊削。虽格调稍生,造语不落凡响,可造材也。甲戌立秋日,自芦林至五乳寺,晤任之、一岩,谈数日下山,为长句四章志别,录二云:“三年闻子寄萧寺,欲济扁舟今始能。度岭遥来慰离索,入门失喜忘炎蒸。惊心岁月余孤往,挂眼江湖在一凭。细读君诗饱君饭,夜窗话尽石床镫。”“执手临歧一累,怜君制酒念君癯。明知铺喂非长计,未信《逍遥》是僻书。暂托齑盐团骨肉,(任之将迎养)焉知诗礼在樵渔。(中二联稍嫌语气合掌)。卧龙涧水垂千尺,广舌咳声足起予。”《戏赠一平》云:“出依部勒退行伍,绛帐森严列貔虎。先生教士如教兵,弟子爱师如爱父。先生瞰书不果腹,自种岩头一畦绿。藜藿常先天下忧,嗟我何为厌脱粟。在山何水非廉泉,指月妙悟参人天。愿君磨珑及一试,四海凋伤二十年。”盖一平设教于芦林,不甚读书讲授,终日率学生种菜垦田,斫薪汲水。女生则缝纫炊煮,非其力不食。颇有称道之者。然其究竟,远似许行,近邻赤化。学生入校数年,只习于苦行,不能获得相当智识。且与女生曹毓英结婚,亦难免美食华服,蹈公孙故人之讥,以致当道闻而疑之,迫令解散。一场辛苦,付之东流矣。

苍山、鸡足为滇省名胜,久已著称海内外,前此交通不便,跋涉维艰,游人甚少。自公路成后,汽车一二日可达。然苍山只中和峰略有庙宇,登峰造极,一览无遗。惟鸡足山名刹既多,岩壑深秀,游人接迹,故较苍山为夥颐也。丁丑春,昆明何君小仁往游归,示余诗二十余首,模山范水,不负此行矣。为改存数章,以饷心仪兹山者。《登鸡足山》五律云:“胜地高天上,登临荡俗襟。探奇骚客意,觉世圣人心。殿阁自高下,河山无古今。四观峰壁立,放眼发狂吟。”《大士阁》云:“独占一峰秀,巍然峙梵宫。夕阳烟霭裹,曲径鸟声中。仰视洞岩险,纵观云海雄。山花齐告语,慈愿妙无穷。”《石锺寺》云:“禅林云锁万峰窝,千岁招提睡佛陀。潭石无声难觅迹,松涛有韵不扬波。宗风五寺规模远,(与大觉、悉檀、傅衣、华严为五大寺,而石锺居首)。岩壑九重名胜多。香火因缘容小住,一参华首任高歌。”《金顶寺》云:“未到灵山先见塔,应知早结入山缘。狂飙震撼千峰吼,绝壁攀登一径悬。帝座情通金殿古,梵炉愿溥远人虔。(炉系固原王尚礼造,颇伟大)。冲寒侵晓穷游目,濒灏天空日色妍。”石锺、金顶皆山中最胜处也。

盘龙寺亦滇中名胜之一,寺在晋宁万松山麓,明高僧大慧禅师由剑川板洞河行足至此,兄龙填潭,就地建寺。老友方腥仙(树梅)家于晋,平日喜搜弃乡先达书画,熟于滇省掌故。读书谈道,不求闻达,殆今时隐逸之士也。有《游盘龙诸胜诗》,兹录五首。其一云:“名山如名士,盘龙高士拟。远望气郁葱,隐者多栖止。元明古梵刹,蕴藏山腹裹。莲公开道场,境胜曹溪似。吾滇耆宿人,每谈色然喜。今日折游券,夙愿斯偿矣。”其二云:“万松古招提,檀林欣再建。榻下望海楼,铁峰隐约见。太华如培蝼,滇池如匹练。沧桑变未已,荣枯瞬石电。尘翳飞不到,深谈不觉倦。悲悯三教同,何以民困。”其三云:“松翠筑山房,雕龙兼放鹤。山樵赐环归,挈桡松下酌。夜午横铁笛,吹月松巅落。先后两耆英,兹焉吟兴托。曲江遣型在,象岭精舍廓。复古瑞士风,日冀后贤作。”其四云:“山后五龙蟠,传为莲公咒。潭涸筑宝殿,宏规今犹旧。松风殿角吹,疑是笙簧奏。清泉流石上,鸣玉堪枕漱。老梅高过檐,先春为我寿。傲骨殊嶙峋,恒与严霜斗。”其五云:“兹山最胜处,高溯元和宫。滇池五百里,尽在一览中。犀亭(段经字,曾宰沔池县)致仕归,庀材而鸠工。落成谢尘塔,日夜吟松风。兹来池上坐,俯仰天地空。孤鹤望不至,穿林残照红。”

湖口高心夔,高才绩学,显名于咸同间。而数奇,屡以违式被斥,所谓“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也。馆肃顺府中最久,晚乃成进土。令吴中,颇有惠政。著《陶堂志微录》四卷,内存诗三百四十四首。傅怀祖序称:本《风》、《雅》之比兴,就晋宋之声度。其思深,其旨远,渊冥靡涯。武进南亭亭长李伯元《南亭四话》,录其近体七律三首,五古一首。其《寄怀许仙坪湖口幕府》一首,为集中所不载,诗云:“三月芦沟万柳齐,故人远使大江西。宁知客舍伤春日,目送河梁去马蹄。归路逢迎迟玉帐,宦游名籍薄金闺。多才潦倒看同调,尊酒秋原半解携。”又《城西》系四首,集中只载二首,岂濒刊时芟之耶?兹从叶缘日记中补录于此:“二圣如天义断恩,虚闻请室剑加盆。未湛七族刑非滥,频折三阶运已屯。白马犹朝胥母岸,黄熊不化羽山魂。首和将相艰难日,心在安刘莫与论。”又云:“迎辇芳风一路花,金屏翠幞五云遮。昭阳似检长秋籍,春色仍裔曲宴家。旧赐画图丹良正,新联宫巷墨封斜。太行阴绝君知否?殷鉴前途有覆车。”语多为肃顺别白,故讳之。又《庄谐请话》所载《登五老峰》五古一首,亦较原稿改易十之七八,几不存本来面目矣。

罗隐《咏松》诗“陵迁谷变须高节,莫向人间作大夫”,说者谓昭谏屡不得第,故以此解嘲,王伯厚则许其志意可嘉。即其受知武肃王,亦只以“一个弥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之句激之。彼杜荀鹤之于朱温,因“晴天飞雨乃战栗”而为“争见梁王造化功”之诗,(其全诗为:“同是晴天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朗都相似,争见梁王造化功。”见《洛阳梧绅见闻记》。)视昭谏志趣霄壤矣。大抵据乱纷争之世,襟怀高旷者,惟有绝足仕途,超然尘塔之外,如吕岩、陈陶(即蓝采和)之所为。次则陶宏景、李邺侯辈,非不能拾芥金紫、置身台合,而颅视何敬容、李林甫之徒,方逐逐,女贤固位,安能与之并立一朝,争得失,论是非!小则虞贬斥之来,大且酿杀身之祸,自不如愤然远引之为得也。贞白诗:“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邺侯诗:“未追赤松子,且泛黄菊英。”其身虽尚与周旋,其旨固早巳确定矣。

五代卢延让诗多俚俗,无时誉,吴融独称引之。延让见融,流涕感激,融益奖藉,卒成其名。后延让以“狐冲官道过,犬刺客门开”、“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为张相、王建所击赏。延让谓人曰: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猫儿狗子力也。闻者讥其轻薄,然呜咽流涕,犹见其良知未泯。以视严武之于房,吕惠卿之于荆公,时势一迁,面目顿改,未干荐称之墨,已弯射羿之弓者,固远胜也。

唐人重诗,至五代风气犹然。杜荀鹤以诗见重于朱温,罗隐以诗见赏于王建,贯休以“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得重于钱武肃,牛希济以“非下将相扶持拙”之诗被拔于唐明宗,卢延让之诗为忠懿王所爱慕,韩垂《金山寺》之诗为锺山公李建勋所眷念不忘。甚至朱长文以《咏热》诗,为满城所传诵,宋太祖闻之,因而兴讨蜀之师。石文德以“月沈湘浦冷,花谢汉宫秋”之句,卒回文昭王之意。王宪宗欲害韩隐辞,得其《白盐山》、《滟堆》之诗,因而中止。罗绍威以魏博节度使之贵重,因重罗昭谏之诗,与之联宗籍,自名其集日《偷江东集》,(罗隐有《江东集》十卷)。其一时之趋向风习可想。然如李建勋、罗绍威辈,本素能诗,无足奇异,如朱温、王建等,枭雄狙猞,亦知崇重风雅,斯足为五季多矣。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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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君逸塘在津门创采风社,网罗海内诗家,亦尝录及鄙作。岁丁卯,闻有东山复起消息,寄之以诗,颇寓敦逸之意。君答诗云:“新诗奇到已花时,老树何曾有丑枝。充耳怕闻天下事,祗今国论乱如丝。”国论蜩螗,羽毛自惜者,咸裹足不前,余于什公,有同情矣。又《再柬夔举》云:“意外河清傥有时,林栖且拣岁寒枝。人生安隐真难得,莫遣吴霜点鬓丝。”因什公得交娘蘅,唱训益数,诗境亦稍进。镶蘅为四川绵竹县人,与老友黄仲笙有戚谊。仲笙倡导戒烟甚力,有绵竹戒烟所月刊,每期均自书诗歌数首,附于刊末。缥蘅亦时有所作,仲笙善书,镶蘅诗名久著,以是相得益彰,莫不争先快睹。禁戒之事,获其裨助不少。余得仲笙书,且寄阅月刊,曾和其“翰”字韵云:“卅载停云觊面难,迢遥天末降书翰。奇姿健笔探家宝,(书学涪翁,挺劲倡似)。丽句清词接建安。植品无惭三益友,救人奚啻五灵丹。心期不间工卩徕道,愿共松筠保岁寒。”仲笙有《和镶蘅游岳麓书院旧址》(今为湖南大学一)首云:“名山魏宣开,紫岩先岳麓。流风七百年,弦诵犹似续。止止新古亭,渠渠建夏屋。小子苦经营,湖桥亦修复。崇高资景仰,坚实收板筑。教泽沐深淳,士风重敦朴。薄俗赖转移,新知原旧学。四维弛复张,及时恐不夙。道惟尊孔孟,党无分洛蜀。养成百链钢,耻作如钩曲。曹子出群材,温雅比荀淑。九苞美凤毛,万里展骥足。长沙纪壮游,新诗秋桂馥。惟楚信有材,班荆及姻族。惠我《岳麓篇》,浣读丛兰塾。(家塾名)颁鬓得同心,赤眉据两角。将帅师曾胡,扫荡可预卜。桑梓勉敬恭,薄赋纡征榷。”镶蘅原唱云:“宋初四书院,藉甚推岳麓。石鼓与嵩阳,易世有断续。鹿洞名较彰,劫灰余破屋,穹碑尚如林,弦诵何时复?三□踵前型,大庠仍旧筑。低徊两斋遗,想见士风朴。此邦盛兰芷,青衿尤悦学。微独扶舆锺,实缘濡染夙。开山溯初祖,师承推闽蜀。觥觥张南轩,小子附乡曲。髫龄游墨池,(南轩洗墨池在棉竹城南。)孤抱檩私淑。今过讲学堂,何异奉手足。薪尽火犹传,桂老香愈馥。贤者泽世功,元不囿邦族。兴学亦有年,薄海废书塾。诸生万牛毛,成者几麟角。国力傥已弹,儒效未可卜。安能起大贤,新旧共商榷。”

无锡侯葆三(鸿监),致力教育三十年,著作甚多。工诗善画,性喜游历。年逾花甲,济胜有具,踪迹遍南北。岁乙亥至滇,一见如故,惜不久留,濒行赠画一幅,且和诗二首云:“秋老征鸿送好音,碧云吹影上衣襟。分明翦取滇池水,来比太湖湖水深。”“回忆前尘愧不文,惜哉未踏点苍云。明年游迹遵南海,定到昆明重访君。”

比年来因交通便捷,海内名人,至滇游览者,赓续不绝。壬申金先生松岑、癸酉张君君勤、甲戌江先生康瓠,皆在春时,山水清腴,觞咏甚盛。金君留稍久,唱训亦较多,当别有刊布。兹录其古体数首,以见滇中景物之梗概焉。《自安南牢该渡南溪入滇境,迄宜良止,车中见山岭怪伟重沓,恫怵心目,纪以歌》云:“南龙山到滇西杰,鸡足苍山号胜绝。讵知南迤峰骇谲,排比不中山川律。兀兀地无一尺平,盘盘山作千回折。道尽喜为蛇入窦,径危强作蜗缘隙。遘险惊獐越涧巧,驾空飞鸟投林疾。车箱摇撼壁如削,天窄峰多锐成列。骈肩叠背若有瞰,瞰我行囊诗几帙。我抱奇兴走荒服,爱尔转向妍丑别。妍者冕笏鬼神朝,丑则熊狮颧额劣。亦有清樾荫焦竹,渴瀑澌澌寻涧跌。山好无名独成趣,邂逅本不期交密。诗成掷笔山惊退,归诧吴儿心胆裂。”《茶花用禁体呈树五、夔举、申甫、星海》云:“滇维宝王国,地宝今古藏。蛆蝓气旁达,四境环高岗。腾跃为人文,氏族非汉唐。瑰材时挺生,一洗蛮与荒。余气锺是花,南面骄东皇。(滇中山茶,高者丈许,花如牡丹,宝珠最胜。冬作花,至二三月,余来昆明犹得见之。)丰台芍药多,牡丹富洛阳。形态信华妍,讵涵百宝芒。滇又古佛国,迦叶营道场。花名曼陀罗,开花示吉祥。碧鸡金马间,闪闪摇神光。花如菩萨面,发彩照殿廊。树如金刚身,叶厚犀甲强。百枝玲珑灯,万言锦绣肠。文干挺奇姿,丽若班与扬。袍带裹山川,盘盂施天浆。银漠一天孙,织室千机张。日月两天子,宫中万嫔嫱。春游涉昆华,被服姬与差。寒门烛龙开,阿阁大凤翔。宝井碧霞多,根枝嫩腴肪。花神十二宫,膜拜灿成行。尽摄《华严观》,册尔大宝王。春晚我游滇,已过好年芳。高花三五朵,如晋婪尾觞。希有固见珍,我来况赢粮。品第有嘉谱,容我捆平章。携种傥东归,树之红鹤庄。千花照四座,桃杏挥门墙。”《曹溪寺昙花》云:“朝菌不能知晦朔,槿花亦复旋开落。我识优昙命较永,人世流光等转烛。优昙树已百年久,灵根极远来天竺。昙花寺裹兵火劫,(昆明东城外亦有昙花,一株在寺中,今久亡矣。)硕果留遗在荒谷。臃肿社栎逃匠石,(昙花枝干不梃劲)。潇洒青莲号湖白。(花青白色。)闰年花办亦计月,(花办十二,闰年增一。)却共黄杨相倚伏。世间末法谁荷担。此花毋乃震旦独。滇南自古有佛种,曹溪滴水根枝沃。景星威凤不易见,得睹此花矜眼福。信知物理无成坏,拈向灵山笑可掬。”《太华山下瞰积波池》(池亦曰草海)云:“崭绝太华峰,碧若擢水莲。琳宫面水开,天海相澄鲜。展席俯长流,清风来无边。僧钟度林萝,渔歌笼浦烟。视听两无荧,独使静者便。华岳挺三花,发馨尧禹前。青阳攒九子,渡海楼金仙。黟山紫菡萏,高摩天都肩。投种入遐荒,万古其神全。楼观况玲珑,媚此壶中天。”自太华南仃,有三清阁,由阁右侧迤逦而上,就石壁凿成佛殿,一切佛像香案坊廊栏循,概系石质。盖清道光时道士吴某所雕凿。后邑人杨汝兰,又捐资开凿,益复完整。羊肠鸟道,一线可通,高踞岩,下临万仞不测之渊,偶一侥视,荡心骇目,洵奇观也。俗呼罗汉壁。忪岑诗云:“邓尉石壁高楼亚,野水微光出林罅。昆迤敢望具区匹,石壁危耸吁可怕。下漱洪波根细弱,上刳微径趾凭藉。左侧楼观压水府,铁樯豆帆椅榻下。长廊日动水波闪,游客梦来棋局罢。本是梁王避暑宫,清风明月负高价。境好喧寂随时异,复见番客坐行炙。(是日法领事携二女子饮于映碧轩。)掉头拾级走削壁,猱行鹤顾矜腰胯。十笏地广石龛小,栈阁峥嵘劳许借。贾勇更蹈危窘地,喘汗春衣急难卸。山穷道闭天海阔,高峰须仗鸾鹤驾。虽然到此已险绝,莫厘缥渺当逊谢。君登钓艇试回顾,海上仙山不惊诧。浩歌长啸天风来,此兴何如登太华。”申甫、夔举、西林、仲钧诸君至车站相送,留别云:“春城朝雨过,送客上新驿。握手苦无语,但问重来日。鸡枞未生茶花歇,苍洱迢迢阻游屐。看山看花愿未酬,故人情重良悠悠。滇中隽语吾能说,昆明之水好回头。”盖滇中夙有此传说,滇水倒流,来者必重到也。

江先生系由桂赴滇,先有《桂游十叠》,在滇和余“年”字韵至十首,亦有《滇游十叠》。兹先录其《滇越铁道》一首云:“天堑竟如何?人工凿空过。路无干步直,山有百盘多。大隧深穿地,飞梁稳渡河。飘轮回转处,卅载易蹉跎。(宣统二年通车,原约三十年可收回。”)其叠韵第一首云:“绝国羁踪不计年,神州回首转茫然。独歌《白雪》思同调,联步青云让后贤。道阻每嫌山作梗,海枯终信石能填。一城金碧今高会,偶驻游黪亦宿缘。”第三首云:“俊游如在永和年,选胜登临兴勃然。六诏梯航通上国,一时裙屐集群贤。两朝故事从头记,十叠新词著意填。独上大观观自在,此身去住且随缘。”七叠云:“落花风裹见龟年,欲话春明各惘然。物外浮沉观世变,眼中飞舞愧时贤。渐看海涸田能种,始信山移谷可填。地北天南一回首,萍开萍合总前绿。”《咏安宁温泉》云:“一泓澄净水,涤尽万尘氛。功德谁能数,渊源讵可分。滑如檐溜雨,渝似洞蒸云。天下汤无两,人名我亦云。”《惜别》云:“小聚难为别,冥飞又失群。桃潭春涨水,梅岭暮横云。愧我支离久,感君期望殷。滇云天上远,回首隔层氛。”涤园和韵第一首云:“蓟北分襟已十年,足音空谷喜跫然。一流向尽犹吾在,万里豪游觉子贤。海外轩渠供脞录,人间坎宫待平填。滇云不负南来约,奉手欢谈有宿缘。”第六首云:“重到滇云定几年,临歧执别意帐然。万方多难知何世,四海论交有此贤。书暴羽陵归管领,涂荒营蒯任骈填。神州肯信终沉陆,握手中原自有缘。”树圃第一首云:“甘让吟坛已十年,忽瞻山斗兴幡然。风扬南国篇三迤,诗列西江后一贤。玄奘周游唐教远,《白香》新谱宋词填。匆匆同忆燕京梦,妙悟莲华如是缘。”第三首《游金殿》(即中和宫)云:“不知铜瓦铸何年,劫火堆红尚黝然。半俗半仙圆峤梦,一觞一咏永和贤。雄虺九首天难问,精卫同心海易填。世界一新应有日,宁忘鹦鹉话前缘。”鞠村叠韵第一首云:“旧京盟会忆当年,滇海重逢各惘然。老我江湖常作客,多君抱负继前贤。烽烟扰扰迟难返,诗债累累欠未填。一事只今堪慰藉,总于山水有奇缘。”其余和者尚多,不及备录。《自西山至温泉联句》云:“五色云天下(树五),滇池共泛舟。携筇登石壁(惺甫),脱帽倚山楼。极望穷千里(定庵),当前纳万流。披襟风在御(康瓠),入座茗盈瓯。一唱鸡声午(树),重温鹿梦秋。古台荒避暑,(惺)远水静无沤。巧值胡僧话(定,遇印度僧。)忻来宝刹游。法轮终古转(瓠),香积少时留。光寿传天竺(树),皈依遍地球。慈航容普渡(惺),禅榻许同休。好雨三农庆(定),彤云四野稠。行防泥滑滑(瓠),泽沛黍油油。露白沾衣重(树),峰青绕屋周。侵晨闻梵唱(惺),傍晚答渔讽。更访崇祠古(定,至升庵祠。)曾探福地幽。乾坤方外大(瓠),日月镜中浮。谁副苍生望(树),深廑赤县忧。长鲸方跋浪(惺),野鹤谅无愁。振策怀前路(定),乘槎忆远谋。汉威今不竞瓠,国计我能筹。十二屯田策(树),三千组练仇。同袍殷敌忾(惺),卖剑返耕畴。百国修盘敦(定),中宵抚蒯缑。同心期黾勉(瓠),众口任钩轴。空谷诗为侣(树),温泉病易瘳。洁身归亦好(惺),知命乐何求。永葆冰霜性(定),闲寻木石俦。恝然暂忘世(瓠),物我两悠悠(树)。”

江先生幼有神童之目,充北洋编译局总办时,年未弱冠,东西文皆无师自通。词章轻蓓华缛,无所不能。曾游历至南洋槟榔屿,为华侨学校演讲学术,有谓其笔端犀利,殊乏藻采者。援笔立成《游仙诗》七律四首,风华典赡,杂之《西昆酬唱集》中,几欲乱真,人始知其不可测量。尝为余诵《挽梁任公诗》四章,其末章云:“东海浮槎始识君,西窗翦烛快论文。秣陵虎帐分经席,榆塞骊歌写练裙。垂老名园依水木,(清华学校有室,额曰水木清华。)移疴别院隔风云。鹄冠更绝重洋去。凄笛山阳那可闻。”纤得中,情致绵邈,与其《游仙诗》相似。(诗见《南游回想》记。)又《假归留别坎中知友》(坎拿大也)二首,清新流利,而愿力之宏大,志向之坚定,皆可于诗中见之。亟录于此。诗云:“满地江湖不可居,(大学所在地译名曰满地可)。满城风雨送归欤。莫因桑宿添依恋,(留此己三年。)未及瓜期得自如。(辞职未准,给假一年)。世外一身随去住,尘中万劫见乘除。神州袖手心何慊,善士还应再下车。”“庄严地狱我何能,壮不如人老自憎。眼底山河看破碎,胸中星斗没光棱。苍天未死斯文在,黄帝无言众鬼凭。已办一舟千万里,惊风骇浪任掀腾。”所作皆近体,自言诗皆游戏绪余,随意抒写,故不拘体裁,不事雕凿,随作随弃,亦不刊存专集也。

同学黄岩柯定础(璜),在太原讲学三十年,不易其职,实学者之良导师也。善书画,临《十七帖》,纵横如意,真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之观,中外人咸称道之。有《绿天斋书画集》行世。岁乙亥,江先生至太原,赠以五律四首,惜已佚失。惟记其《题柯君唤狮撮影》二截句云:“吼声销歇鼾声作,一睡沉沉又百年。若使身存心已死,当头棒喝亦徒然。”“册年衤能衤戴一书生,悲愤风尘异世情。攘臂一呼天震动,人间真有不平鸣。”

易哭庵(顺鼎)诗文联语,词气奔放,具见才人之笔。尝以史传成语入文,不嫌其冗漫也。如《哭于晦若文》云:“大哉死乎!君子休焉。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广陵散》于今绝矣!何况山中天半之凤鸾;华亭唳可得闻乎?谁为日下云间之龙鹤。”皆对仗工稳,如天衣之无缝,微嫌少波澜层折耳。又有《赠吴子玉将军歌》云:“黄鹞子为谁?其名曰仲连。青兕辛为难?其字曰幼安。(李太白诗以鲁仲连比黄鹞子。辛稼轩文字幼安,前身为青兕,皆山左前哲也。)似此男儿磊落奇两三辈,已费造物扶舆磅薄千百年。泰山沧海为初祖,衡岳潇湘得慈父。秀才真是范希文,名将何惭岳忠武。早存先天下而忧后天下而乐之心,长守文官不要钱武将不怕死之语。让功大将号将军,遗爱甘棠呼众母。万家儿女托死生,三军士卒同甘苦。不知党派恩牛与怨李,但慕古人前羊及后杜。足胝久似申勃苏,尸祝都为庚桑楚。雅歌投壶更比遵,轻裘缓带还追枯。曾间题诗七十有二峰,那管封侯四万八千户。竭来盛夏义旗举,统率貔貅驱楔。作文手辣愈头风,临阵身先挥汗雨。任命生罢与生躯,岂敌如笼复如虎。赤县关怀在九州,黄图弭乱先三辅。国民大会独主张,响应须臾遍寰宇。立功德言不朽三,兼智勇信仁严五。(愚按:为将须兼智仁勇信严。五者缺一不可,亦系《宋史岳飞传》中语)。孔门程度尝与回也同,漠廷人才何肯啥等伍。功成早伴赤松游,诗好重将《华黍》补。锦衣归里先返蓬莱岛顶讯秦皇,绣斧行边再登峋凄峰头访神禹。”此诗尚是十年前所作,故时异势殊。吾友戴瑞堂(锡琨)为将军门人,尝言将军平日极慕其乡先辈戚继光之为人,诗中以辛幼安比之,犹未为当也。

“年”字叠韵,曲靖孙敏斋(志曾)和至二十首,兹补录二首于此。其一云:“重瞻山斗又何年,唱到骊驹各怅然。卓立鸡群人上选,常倾蚁酿我中贤。陇梅莫靳音书奇,渭柳何妨曲谱填。文字有神交有道,八千里外证诗缘。”其二自述学佛有得云:“物外逍遥不计年,却尘远俗自修然。分身无碍钦弥勒,定力常深学普贤。只冀清修三世彻,还愁孽报几生填。明明佛祖西来意,奚必顽空屏万缘。”敏斋三十年前,留学日本,即喜作诗。余游历到日时,每一来谈,必有佳章相饷。惜归国后倥偬于军事法界,无暇吟咏。兹之所作,犹自谓竞竞然恐倒绷婴儿也。

山阴王君禹枚,为诗人孟调族子。在滇任外交近十年,风雅吏也。亦有和“年”字韵,《游黑龙潭》云:“古寺萧疏不计年,山光潭影日悠然。共谈惮理抒名论,爱读残碑慕昔贤。断岸欹时支木渡,老岩凹处有云填。莫嫌来在花开后,暂得同游亦宿缘。”

同学保山张君君翔(鸿翼),英年绩学,于地质矿物,最有心得。吟事亦不废辍,有《五菊石斋诗文稿》。惜去年撰《通志》交通物产各门,甫脱稿,以积劳化去。稿中有《过武侯祠观会盟碑》云:“兴古号名郡,爨蒙相继起。旧时拓东区,割据今已矣。石城形势地,段氏昔镇此。肇自素顺时,郑乱起大理。段建勤王师,义师向西指。歃血卅七部,忠愤感千里。会盟石城间,立石事以纪。文简近《牧誓》,字健云麾比。对众‘沙’一遍,‘沙’即古语。想见南诏时,书文已同轨。虽非悬国门,用以示来使。只此忠义心,跃然见字裹。时局几变迁,此碑幸未圮。我来守曲靖,观光下车始。访碑武侯祠,碑邻《爨宝子》。摩挲不忍去,手榻三数纸。因想文献区,没落弃边鄙。得此一片石,补遣差可喜。怀古触幽情,敢续南诏史。”盖后梁末,杨王贞弑郑氏隆卖而自立。段思平起义兵,号召三十七蛮部,会盟于石城,即今曲靖北十五里地。鼓行而西,所向无敌,遂灭干贞,建大理国。迨段素顺立,已在宋开宝二年矣。兴古为临安地,漠以梁水兴古等地置益州郡,此碑在曲靖城内,与《爨宝子碑》,皆云南史实之重要古物也。君翔又有《雪中过北美落机山长歌》云:“征车驶落机,八月巳飞雪。(余过落机时亦雪深数尺,然在腊月。)枫枝霜叶稀,麦陇人踪绝。坂峻填水河,辙深碍轮铁。车行不知寒,壁炉蕴奇热。蠖蛰正求伸,开窗迎霁色。荒墅疑有无,寒塔半明灭。羚羊性机警,闻声颈已侧。驯鹿亦失驯,引缍故不曳。冲寒过峡谷,转巅落涧穴。有如远征军,白战联行列。又如常山蛇,首击尾应节。宛转出隧道,时钟报片刻。烟冥千百里,温埠近眉睫。(谓温哥华也。)海风送暖流,余寒只一瞥。我惊域外奇,心情早飞越。归座快谈瀛,陶然忘岁月。”又《榆城忆旧》云:“梅村誉苍洱,佛教之齐鲁。密宗转法轮,缘深绿度母。多年育王化,圣迹烁今古。即论风景区,此邦亦乐土。连山十九峰,苍翠历可数。湖水涟且漪,寒玉忧洲渚。烟柳满城春,松雪众山雨。俯瞰大裙野,泱泱谁步武。我落尘纲中,别家年卅五。亲交日以稀,问讯忘尔汝。因风怀故乡,中情多激楚。儿童钓游地,笑乐何时补。且待征车发,挹爽清灵府。皈心佛境界,永作湖山主。”君虽寡交游,而笃于故旧。每公退,辄闭门摊书。近亦皈心佛土,心平气和。而争名网利者,犹吹毛而诋谟之。浇薄之习,非所望于吾滇人也。

陈石遣老人尝训予诗云:“天遣衰年迈老耆,交亲零落渐无遗。于今上国推吴越,孰与联吟继陆皮。多谢置邮传杰句,大难命驾起相思。出游肯借江山助,岂少欣奇共析疑。”且函谓冀出游以广江山之助,意甚殷挚。实则余自蹈重洋数万里而归,吴、越、燕、齐、湘、楚、粤、豫,皆数数游览,久已倦游。世界日新,顽钝之躯,动形凿枘,亦不愿以老朽面目,出而取憎于人。石老之意,只有心领神会而已。

石遗经学小学,皆极通贯,谈礼之诗,如《桂湖吊升庵先生》一首,最为惬心贵当。与升庵因议大礼,同时被杖者尚有给事中滇人毛公玉。毛公即昆明之高蛲人,升庵谪戍,常讲学于此。而毛公已喋血明廷,一瞑不返矣。滇人即高蛲建毛杨二公祠以祀之。后乃径称为升庵祠,几忘毛公之死事尤烈也。诗云:“经言为人后,为子无明文。后者主继统,本来为君臣。衰麻三年丧,君父礼可援。子者属天亲,昭穆所必分。《公羊》为之子,蛇足增三言。兄弟变父子,此义不敢闻。譬如唐宣宗,武宗其侄孙。乃使祢武宗,于理殊不伦。嘉靖继大统,兴献所必敦。大夫父为士,祭礼从其尊。更揆追王礼,三王本国君。妾母以子贵,《公羊》且云云。明儒疏经术,谏诤徒断断。一逢独夫怒,杖毙何纷纷。与人骨肉事,辜我父母恩。先生虽严谴,性命犹保存。一代著作家,相如复子云。可怜黄安人,薄命怨三春。日归复其雨,奇诗讼烦冤。景兰商嗣音,国亡休并论。”命义精稿,持论明通,惜二公不得见之矣。谈经之诗,易涉迂滞,非笔端明快者,不易得合作。缤蘅有《孝园得齐永明孔子问礼图刻石,筑亭徵诗,分得废字》一首,足与前作抗衡。诗云:“国必有兴立,惟礼不可废。礼失求诸野,世运乃益晦。觥觥《礼运》篇,大同阐精义。后来纲常说,曲解纷众喙。去圣万里遥,徒资一姓利。太息元化漓,正坐叔孙辈。东鲁秉礼邦,柱下典章寄。尼山与苦县,精诚通寤寐。至今披画图,想像深衣对。学儒每绌老,龙门有深喟。试为寻心源,毋乃数典昧。戴侯本礼宗,家学檩授《记》。洛装载石归,筑亭更题字。嵯峨校士场,清切论文地。持此诏邦人,义等悬象魏。作颂奚敢辞,太平终可致。”寓议论于体格音韵之中,举重若轻,行所无事,此境良不易到。读镶蘅诗者,七律多,七占少,颇有渴望其披露古体者,特举五古一首,以见梗概。兹更录七古三首,皆清切隽永,大雅舂容。尝与惺龛论其诗,章妥句适,浅尝者恒易视之,而不知其醇旷清夷,功候甚深,不易臻斯诣也。《新历岁除前一夕雨中访翼谋龙蟠里图书馆为赋长句》云:“听雨难得山馆佳,论文难得霜檠偕。徂年百倍情绪恶,访君夜话颜为开。交衢冠盖竞徵逐,天许寂寞娱吾侪。俞(理初)薛(慰农)风流尚在眼,龙潭故事知者谁?春盘嘉会腾万口,江东顾五(石公)骨已灰。酒狂颇亦关世运,眇然人物供推排。君学欲追惠松崖,君才殆过章实斋。书成投老诧何福,肯以忧患撄天怀。燹余里乘劬掇拾,世议未可疑其私。白下旧人君所稔,堆胸况有兰成哀。期君Г笔成掌录,火速唤取诗魂回。(君居白下久,时方有《金陵寓公绿》之辑。)”《首夏木渎舟泛遂访灵岩山馆旧址》云:“轻桡随分过秀溪,屯阝童导客寻招提。山当日盛亭馆,白头誓墓何曾归。书堂遗址废亦久,同时师友知者谁。(谓沈归愚惠定宇诸老。)只今水木尚明瑟,读碑奠酒空含凄。(水木明瑟园在上沙,王石谷曾绘图,后改翠公墓。)我生对公有余慕,名字偶合绿何奇。所嗟落百无似,惭愧<齿军>叟深见期。(谓李审言)办香愿下南丰拜,争墩宁学荆文痴。状头开府适然耳,公之志业岂在斯。传语山灵负宿诺,风味犹是霜檠时。(集中《送友人之江南诗》‘烦到灵严传一语,山人已负十年期’自注:余重时读书灵轰山时,本意十年作归计,今已逾期云云。)诗名治功每相掩,兼斯二者畴能齐。一事吾辈滋叹羡,书局到处皆相随。”今缥蘅治黔,日起有功,将来何难与山娩美。视半山之罢相归来,犹斤斤于一墩之名者,度量之广狭异矣。

长汀江叔海师(瀚)充大学提调时,暇辄从之谈艺,煦煦相亲,知无不言。同时如于式枚(晦若)、李亦元(希圣)诸先生,靡不如是。出京后,每忆及春明旧梦,惘恫然有天上人间之感,深惜尔时之景光,为不易得也。师以义宁陈右铭、善化瞿子玖、张劭子诸公保荐,应经济特科,既入都,徘徊久之,意有所不慊,竟不待试,翩然南归。往晤俞曲园先生于春在堂,曲园笑曰:“徵士公车,亦如剡溪访戴,兴尽而返乎?”未几由南而东,住日本数月,于其风土人情,及其山川形势,与夫贤士大夫之往还,约略皆见于诗。得绝句一百首,曰《东游草》。在都中与都人士往复唱酬,多忧时感事之作,曰《北游草》。出都时赋诗云:“三宿意空厚,《五噫》歌且休。算来廷试日,应早到苏州。”又《发苏州》云:“此去不关廷试事,重寻旧梦十三年。”然则师于出处之际,审之又审,非徒如曲园所嘲“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也。南游诸什,曰《南游草》。又有《慎所立斋稿》,大抵五言宗《选》体,七言宗盛唐,亦多有关时务之作。其杂诗十二首,统筹大局,衡量古今,与当时韶书所谓学问淹通,洞达中外时务者,庶几无娩色。师于民国二十五年始逝世,年已过八十矣。石遗老人挽诗有云:“既而徵柴车,不试如傅山。同徵复同官,文酒日以欢。”及“一道领中州,河洛天中间。招邀登高高,小队巡河干。香山筑白亭,索题飞吟笺。无何变海桑,会合仍幽燕。知举君留都,书局我归闽。君家循吏传,下笔愧如椽。羡君有凤毛,扶摇早高骞”云云。盖师官开、归、陈、许道,虽未竟所施,而世兄江庸归国后,有声法界,足补师门所未逮,师其可以无憾矣。师诗除见诸《近代诗钞》十余首外,《登上海城楼》云:“歇浦擅隆富,四纪及兹年。阴风海色暮,旷望心茫然。居杂蛇豕族,歌遏蛟龙渊。连链驰横术,飞甍带远天。岂惟春长在,夜夜冰轮悬。争夸绮纨盛,谁念风化迁。缫贿溢阗阗,洲渚成桑田。繁华事难久,翻覆盟易捐。莫持《徙戎论》,试赋《招隐》篇。”《国学韩文公祠》云:“韩公当日咏《石鼓》,振笔还思李与杜。岐阳宝物移京师,此义原从我公取。而况曾为博士官,祀之太学固其所。后世士风日衰茶,行如妾妇志商贾。肺肠已与前贤殊,争怪文章不如古。天生昌黎岂无意,特为中流作砥柱。互见瑜瑕玉乃真,能通今古儒非腐。议兵议盐谠论闻,《原道》、《原毁》高辞吐。风义尤推百世师,友名我成孤我抚。上书不讳干宰执,谢表宁嫌恋君父。岂似小儒内不足,苦心掩著工弥补。公名此日重山斗,生前亦未免讥侮。志士仁人心莫灰,有时贤愚当自剖。顿首再拜临风前,狂言忽发公傥许。”士风日靡,国运随之,行如妾妇数语,宁为过激之词耶。

仁和徐花农(琪)与予家有通家之谊,为曲园得意门生。书法初学玉局,极其挺秀,后入二王,亦托体高华,笔力圆转自如,尝谓予曰:“予书海内除一二人外,无与抗颜行者。”其言非夸。盖自广东学政罢官后,世遂无不知其书者,特不知所谓一二人者为谁耳。诗亦雅有曲园风度,殆于香山、放翁为近。自云亦学东坡,而格律过之。《招同门诸君集于俞楼,王梦薇大令用曲园师年字韵纪其事依韵奉和》云:“小别俞楼又一年,偶携俦侣便开筵。隔窗山鸟迎人语,掠水垂杨顾影怜。春色顿生诗笔底,豪情都涌酒杯前。瓢池新涨君知否,鱼浪吹珠个个圆(瓢池在俞楼后。”)《茶陵尚书移节陕甘(谭锺麟)和曲园师韵》云:“天为中兴毓盖臣,苍生霖雨待斯人。久闻相业齐裴度,况有清名比贺循。述职勿劳趋北阙,(拜伞后有勿庸来京请训之谕)。筹边自昔重西秦。重来处处皆持节,陇上湖边总是春。”酬应之作,本不足以见其长,略录一二,以纪一时韵事耳。花农有印章曰:“四世备历六官,九代俱封一品。”盖其家自文敬、文穆以来,世代簪绂,洵非虚妄,第不宜自为表刨耳。此习自板桥、随园辈倡之,后遂踵事增华,变本加厉,即曲园亦未能免俗。曲园尝有私印云“煌煌天语,写作俱佳”,自谓闽督英香岩陛见时,文宗谕有“写作俱佳,人颇聪明”之语。夫曲园为文宗时革职之员,未必尚有是语,即有之,亦不应以煌煌等字表裸之。曲园又有私印曰“海内翰林第二”,所谓第一者,蜀人伍嵩生也。同时彭雪琴尚书有私印曰“天下第一恨人”,语甚冷隽。而曲园乃日不如易“恨”字为“仙”字,花农谓不如易为“福”字,皆失之远矣。后康南海有私印日“历二十六国,行三十七万里”,则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之无娩也。前辈有谓傅青主虽未应试,因赏内阁中书,亦有“徵君内阁”之标榜者,其信然耶。

清季吾滇人之开府于各省者,除蒙自杨文骏(安徽巡抚)文鼎(湖南巡抚)昆仲历年在外,与乡人少往还,其诗文莫可徵考外,杨鼎臣(增新,本镇迪道兼提法使,民国成立后始升任都督兼民政长,嗣是镇新疆十七年)只有日记及《老子注》文牍等,其诗亦不少概见。惟王豹君(人文,太和人)及朱经田(家宝,黎县人)诗,颇多可采。两人之事迹,亦与清季政局关系极为重要。豹君由光绪壬午举人,联捷成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贵州,浮沉几二十年。督抚公卿,颇有知其才者,交章论荐,不三四年,历郡守监司,迨拜州藩之命。时赵次珊督川,未几他调,遂以豹君护督篆。会川汉铁路收归国有之事起,川民群起抗争。辛亥五月二十一日,开保路股东大会,不期而集者数千人,赴总督署,环请电朝廷力争。豹君念民气不可强抑,疏劾盛宣怀,不慊于阁部。于是朝旨加豹君侍郎衔,授川滇边务大臣,促入觐。行至西安,有褫职逮问之旨,未及奉,秦中已响应革命,全川亦骚然,清社屋矣。民国成立,被举为参议院议员,避地栖遑,往来于津沪间。酒浇块垒,诗写牢愁,以此后所得为多。至壬申,年七十,刻其所作为《避庐诗存》,共三百余首,近体居十之六七,多山水游览友朋唱讠州之作。而躬与川事,为清室沦亡共和成立之一大关键,反无所发摅。意者时事倥偬,无暇于笔墨之事耳。前录其七绝数首,颇具清逸之致。兹再录其《七十感赋》七律六章,于其一生经历及有关时事者,颇可考见焉。诗云:“强半春光忧患中,飘零七十已成翁。津潮怒涌狂涛白,淞水横飞热血红。多负传文期不朽,敢言勋业遇终穷。余生无限沧桑感,回首前尘万事空。”“昆池碧血灯宵火,浩劫苍茫堕地来。(同治癸亥正月十六夜诞生,前夕灯宵,回乱正烈,总督潘铎被害,故云然。)剑影入怀惊异梦,(生时先大夫梦一伟丈夫授剑佩之,寤后文适堕地,故乳名青萍。)鬓丝老我竟凡胎。科名亲喜差纡望,庐墓天遥只忍哀。白首苍云归未得,晚香孤负故园梅。”“湄潭学治岂求安,(初任湄潭,以汪龙庄《学治臆说》为师法。)自古亲民是此官。敢翔弦歌留雅化,不忘稼穑识艰难。镌岩愧对青天誉,祷雨宁辞白简弹。(黔旱独报灾请赈,川东道黎尊斋为达之北洋王夔相,虽得赈欺,而大府不慊,欲参办,遂引病乞休解组去。)五载离忧诗一卷,行间犹带泪痕看。”“桂岭回旋又度辽,(乙已简放广西南容府,丙午调奉天锦州。)书生戎马万山遥。乘轩南粤搜珠玉,(丁未任广东提学使。)拂袖西川动斗杓。(戊中由陕藩调蜀。)劲草不因风疾靡,孤松肯为岁寒凋。危言恨少回天力,一息犹存愧逊朝。”“黯淡河山廿一年,战争功罪只由天。干霄民气期无敌,如火军容望解悬。可信海牙公论在,惨怀国耻众心镌。衰躯亦有兴亡责,满眼虫沙忍自全。”“不死真惭竟古稀,住山出世愿都违。乱离那有林泉想,垂老还思杖履归。对酒犹豪朋旧盛,忧天欲醉夕阳微。悬弧善祷殊多愧,自有千秋任是非。”其川事一段,仅于《题趟尧生侍御万松深处手卷》五言中见之,有云“蜀乱天下先,聚敛丛怨ゥ。操舟民犹水,能载亦能覆。吁嗟四海穷,焉能永天禄。余疏伤罪言,君章空累牍”云云。即谓此也。全诗已见王什公《今传是楼诗话》,兹不赘录。经田己卯举人,由庶吉士散馆用知县,出任清苑县,升保定府,迁通水道,氵存涉两司,升吉宣林巡抚,移节安徽。民国后改任都督,罢官后,流寓津门未归。虽不以诗名,偶一涉笔,不落凡近。《今传是楼诗话》尝录其《赠什公北发》七律一章,《送日人立花小一郎中佐归》长均七古一章,其友虞山言仲远(敦源)所录,时方在保定。诗与国故有关,因录之云:“立花中佐时之髦,湖海意气元龙豪。握奇金版富兵韬,匡勃军政何勤劳。(立花任军事顾问,北洋常备军制多出其手,时方解约归国。)临淮壁垒肃旌旄,连钱战骑腾于槽。将军好武兼风骚,新诗吟出谐琅墩。天长圣节喜初遭,莲池雅集玉馊叨。玻璃杯斟蒲萄,菊天共评刘郎糕。酒酣耳热语嘈嘈,陈义直薄秋云高。曰我友邦谊可褒,接壤如古滕与曹。协力御侮荡腥臊,卧榻漫讠羽人毛。我闻君语增郁陶,痛痒恍被麻姑搔。慷慨长啸眺神皋,匣剑跃作龙虬号。图们鸭绿卷惊涛,千年华表沦蓬蒿。豺狼无厌性桀骛,辽渖攫孥捷于猱。楚问九鼎吴百牢,非理要索恣贪饕。陇得诅有蜀可挠,皮之不存安附毛。所冀邦交固漆胶,缠绵春茧同春缫。风轮火舰蚁千艘,矛戟偕作吟同袍。矧复边衅非我挑,长短自有公法操。一割漫晒旧铅刀,执鞭愿属鞑与橐。横流东去障滔滔,权利忍令侵秋毫。会须驱除虎狼嗥,旋斡艮维扶柱鳌。呜呼天道本不讠舀,睡狮长睡徒訾警。相期努力脱其绦,飞腾东亚参翔翱。嗟君行色上征篙,都门未饯中山醪。临别赠言愧叫嚣,芜词聊压芙蓉朋。”

秦宥衡提学,有《丁巳都门感事》一首云:“呜咽中江入海流,知君清坐不胜愁。鲁戈过眼空三舍,宋铁伤心尽六州。自昔武夫避黄发,于今吾道属苍头。人间合有蟾蜍寿,书剑临风涕泪收。”盖是时张勋复辟,礼罗时贤遗老,康有为既居要职,拉王聘三入都,授学部侍郎。未几事败,宥横与聘三交谊甚挚,而深惜其此一行,故有宋铁之句。张勋幼年,曾充其长随,而诗意反深予之,尔时一般遗老之见固如是,不仅宥衡一人也。

罗佩金督川,与刘存厚交恶,中央派王采丞为四川宣慰使,意在调解。行至重庆而复辟事起,罗亦不表示欢迎,采丞半途归矣。有《丁巳重庆感事诗》云:“驰驱南北才三月,变幻风云已万端。窃国几伤王气尽,争城入见蜀氛寒。空烦筹策怜张咏,差喜围棋有谢安。沧海余生无可说,歌筵相对夜漫漫。”盖于蜀事颇有计画,故以张咏自况,谢安则指段台肥,二诗皆有关史实,非泛泛之作。以诗论,则宥衡腹笥充腴,风骨沉厚多矣。

题画之作,老杜《戏题画山水歌》、《观严公厅岷山陀江图》等作,二十余首,极尽能事,盖咏画山水,与咏真山水有间也。余得秦邻烟山水十余帧,葱秀恬密,四王之亚。因略徵友好题咏,得诗甚多。迄今二十余年,作者半已物故。每一层玩,殆不胜今昔之感也。李厚安太史《题溪山积雪》云:“积雪满山寒正肃,高林无影水无声。萧斋彻夜纸窗白,疑是前溪明月生。”陈小圃提学《题落木寒山》云:“山石蓰宠山木高,山亭茆覆如团蕉。一声来寒鲷,压檐丛筱纷萧骚。下有渔子弄轻舶,黄芦白苇相荡摇。无舵可把推长篙,努力撑持无乃劳。呜呼撑持诚已劳,风浪弥天何所逃。”赵樾村臬使《题竹亭幽趣》云:“重逢翦竹话宵寒,月影筛窗竹数竿。岁晏苍山风雪裹,正烦童子报平安。”“园万个森青玉,多恐今番伐作薪。翠袖天寒谁徙倚,不堪憔悴梦中人。”杨迪楼学博名琼,邓川人。《题溪山晚霁》云:“看山不碍夕阳迟,每向林泉寄远思。忆过巴江新雨后,泊舡江上倚篷时。”“卅里明湖傍影斜,故乡最好是渔家。老渔罢钓归莲坞,卧看西山顶上霞。”同岁生李灿高(增,江人)。《题枫林飞瀑》云:“眼中天地皆尘翳,安得蓬山小结庐。醉起呼龙涤杯戋,银河倒落天衢。”“苍峰铁立篆螺纹,万丈天梯百转分。挥尽汗珠下坡尾,衣裳犹带岭头云。”以上五人皆墓有宿草。此外如陈古逸《题柳塘归棹》云:“劳亭碧柳半萧萧,攀尽长条复短条。一棹欲归归亦得,莫教阅世涉风潮。”“欲与陶潜共高隐,莫从张绪说当年。绿阴浓处茅庐小,信是人间别有天。”赵星海《题晴岚暖翠》云:“浪迹无端别故林,道缘终浅世缘深。把君尺幅倪迂画,根触还山一片心。”“思归苦乏买山钱,草草风尘二十年。记得望湖楼上望,半岩暖翠落樽前。”袁树圃《题疏林渔艇》云:“欲结茆庐傍水滨,秋林轻雨压红尘。瓜皮艇子风涛险,频向渔郎好问津。”“远近人家上下桥,天光云影晚萧萧。游踪合在秋山背,不许丹青著意描。”周涤园《题竹韵松声》云:“金华笠屐剑湖舟,记我儿时屡钓游。安得此间专一壑,水光山色拥岑楼。”“苍林古木锁烟岚,天意安排避世宠。除却樵苏无个事,合邀周党作清谈。”各人皆有专刊诗集,所难得者,诗境肖画,亦莫不各肖其人。古人云诗见性情,信然。

余又有《粤园图》徵题,图为岭南蔡哲夫谈月色夫妇合作,界画甚工致。粤园者,段懋堂《说文解字注》云:“粤,木生条也。《商书》曰:若颠木之有粤桥。今《书》作由蘖。《诗序》曰:由仪万物之生,各得其宜。盖由即粤之假借。伏生作粤,孔氐作由。”后世文趋简便,概书作由。以许文无由字,多疑其字非古,其实粤由一也。江艮庭欲尽改《说文》从由声之字为从粤省声,段氏谓若然,则粤从由声,又何说也。余有小园,花木蔚然,取粤字生发之意,命之日粤园。亦犹苏州留园、锡山秦园之例,(留圆园主原系刘姓,说文有“留”宇,无“刘”字,故以“留”名之。秦园见金樟《南庐诗稿》。)特园之广狭繁简迪别耳。题咏甚多,佳作如林,而惺宠一首,解释粤字,颇为精严。叙余近况,亦历历如见。诗云:“叔重《说文》败由字,纷纷后世滋疑议。或云缶字本相同,(李阳冰说,见《说文系传疑义》。)或云由繇古今异。(段懋堂《说文》注。)《玉篇》补录入用部,形声所从亦难识。楚金依注引《商书》,粤枋古文趋省易。枝条华函取象形,兹说差强适人意。定庵平居精小学,先秦篆籀常寝镇。新辟小园榜曰粤,义据深通自为记。我常入园笑谓君,诗人自昔多奇嗜。晋阳筑亭号馒矾,壶领有山名<垂瓦>。时无侯芭好古人,问字谁能载酒至。君云止酒已经年,清谯何须谋一醉。庭有树石可盘桓,案有诗书可习肄。嘉宾时复倒屐迎,俗子还当凿坏避。喜我与君居比邻,分占湖坝数弓地。紫藤蔓壁分余红,绿竹缘坡借浓翠。宵深林隙见微灯,知是譬书犹未睡。只今伯鲁不悦学,欲举陈编弃圊厕。我题此图仍墨守,一任旁人嗤以鼻。”移山(袁树圃提学所居)相距亦不逾一牛鸣地,赏予园并爱此图,先题七言古风一首,复续五言四章于后,则其意之肫挚可知矣。七言云:“手挚广厦千万间,神功敛寂开小园。园之创造基天然,花木竹石风月边。八九间屋陶靖节,一二寸鱼庾子山。花径曲曲以砖,老梅横卧低于门。深绿日光不敢穿,中有一绫飞来泉。泓半沟半流涓涓,铜十二印琴上弦。怡然至乐园主人,主人交我三十年。今涵翠楼古琅环,墨花洒透五云笺。漠赋晋字唐元文,宋诗妙入秋毫巅。欧苏梅黄陈(后山)陆陈(简齐),相从高咏《招隐》篇。”同岁生吴子白(良桐)题五古一章,用二十四敬全韵,毫无牵强之迹。绿其精于小学,故能旁徵博引,头头是道。与子白唱和诗甚多,举此一篇,即可概见其力量之雄厚矣。中间叙余所历,亦非泛泛者所能道也。诗云:“由君新作园,名园以其姓。有如俞楼然,遥遥相辉映。为检许君书,九干余文竟。正文独无由,聚讼诸儒竞。谓即缶本由,谓繇<系>通并。又或谓为逸,臆断殊强横。此字如果逸,全书当变更。母逸子应存,食母岂枭獍。从于三十余,理宜一部盛。何反隶他部,纷纷各散进。恨生古人后,不获面质诤。由为粤古文,许君名早正。凡从由省粤,他部可为证。从履省舟勿,省母不为病。主人精小学,训诂宗讦郑。近注石鼓文,更远溯苍圣。吾言岂其然,试为一品评。忆昔相识初,晚清当国柄。丁西同岁生,京华欢聚庆。君后入太学,中枢观国政。我时宦蜀中,风尘卑县令。国变同还乡,先后被朝命。君出守大邦,凛凛风骨劲。旋为入幕宾,草檄陋孙晟。盐梅和调羹,春官掌祭萦。奉使涉重洋,如古之会盟。彼国所短长,一一详为词。归途游名山,风土播歌咏。踪迹逾亚欧,谟谋师魏邴。一朝谢政权,三旌却徵聘。买宅傍坡沱,辟地平陷。一楼吸湖光,湖光揩若镜。凸凹石玲珑,向背室温靖。藏书含古香,琢诗浚灵性。园拓屋之左,一泓秋水净。落花浮小池,鱼唼嬉游泳。老梅立若人,清癯貌恭敬。主人午睡否,伸颈若为侦。时出金石声,名教乐孔孟。时参玉版禅,戒律绝淫营。有时佳客来,一笑执酒迎。海棠花正开,天韶晨妆靓。清言霏彦国,诙嘲杂曼倩。比邻忘主宾,望衡联婚娉。别墅营高蛲,来去一舟轻。晴日携芒鞋,斜阳理归榜。月明或信宿,远隔城市负。宵深无罗候,鹭鸥为之迫。年年上华亭,礼佛若朝请。儒释冶一炉,高人自高行。名园期不朽,绘图纸黄硬。图成索我题,续貂用自儆。深愧赋如,那堪珠玑并。新正资闲吟,夜窗红灯檠。走笔聊塞责,贻讥心俩俩。”顾仰山(视高)、吴石生(琨)两太史,任志清(可澄)监使,均各题七古一章。任诗云:“我识定庵昔在滇,文章尔雅称时贤。别时道我昆湖需,图成补柳意拳拳。今来不觉二十年,相看尘鬓各成斑。我老乃作冯妇颜,君修梵行何清坚。儒门澹泊岂其然,世乱往往爱逃禅。自锄小圃号粤园,一楼秀出湖山巅。老梅如雪花正繁,早桃红亦逗春妍。酌我坐我花中间,出图要我诗一篇。我观图咏成太息,题者诸老昔者若是班。石南今已归道山,古逸亦是古稀人,我来但见屏山袁。廿年人事惊风烟,况复沧海几桑田。而园长著湖之偏,主人常与湖为缘。长日作诗称闭关,无酒学佛有酒亦学仙。我来喜作闲官闲,不敢题诗争后先。不愿画著石山前,但愿主人时时觞我小楼上,谓余方有公事姑与俗相捐。”顾诗云:“由侯轩强五十余,昔年怀抱今何如。笔端鸣凤腰佩鱼,幡然解组希两疏。日日寝馈鸿宝书,兼研内典探梵珠。百年不肯须臾虚,诛茆结屋临翠湖。竹石清瘦幽人居,以姓姓园名实符。冉溪安用愚溪呼,闭门著述蘸墨珠。有时谈笑招群儒,嗟我不材如散樗。花尊秋风两世俱,(两家先世,秋榜同年。)与君相逢卅载初。少年盛气雄万夫,黄尘同驰旅京车。黑夜几沉浮海桴,(丁未春偕赴日本,轮舶出芝罘百余里,夜阑失火,几罹不测。)当时壮志横九区。不信至此真穷途,出险幸似登天衢。漏舟共济扶桑隅,两心私庆神福余。人谓天留有用躯,鹏飞万里南将图。忽报长安棋弈输,力致富强管夷吾。多君心苦而诣孤,贱子像然归敝庐。便随武陵渔父渔,醉后狂歌缺唾壶。(借句)或乃拊缶呼呜呜,乐不及时胡为乎?雪渐上头霜在须,不知老至宁非愚。尔来摄念参毗卢,始悔从前心胆粗。诸有非有无非无,文字之障应先除。偏君索题如索逋,故人情谊何可辜。交深复恐辞浮肤,肠无诗撑搜更枯。俚曲吞吐难小巫。”与仰山相交甚久,相知甚深,故无泛设之语,而苦心孤诣一语,于余二十年来遭际,殆如燃犀,读之不禁恫惘数日也。吴诗云:“定庵先生爱花木,拓地城北山之麓。昔年曾建涵翠楼,饱吸湖光与山渌。图书四壁同娘阝,著作千秋亦天禄。近延楼外更筑园,园名曰粤自不俗。粤省为由或为缶,是耶非耶可无冫卖。一园篇种和靖梅,间杂数丛与可竹。三径立石尤玲珑,径为石遮曲愈曲。更有亭屋半隐明,风月无边看不足。著书人醒石横陈,恍如人在罗浮宿。韵人韵事两足传,此图可为辋川续。”石生亦精训诂之学,所藏书籍,小学居多,惟不及子白之完备耳。间有《说文补注》之作,惜未得见。诗不数作,年时偶一为之。固因政务丛集,无暇之故。记其翰林假归时,一身任五处要差,安有余闲以理吟咏耶。狷庵易君题五古一章,颇注意图绘,比之龙眠,语简而赅。诗云:“摩诘图辋川,韵事流千古。子山赋《小园》,怀抱轻华腕。我览《粤园图》,芳躅遥踵武。蔡叟擅丹青,老笔雄且妩。梁孟两壁合,位置无乖迕。尺幅罗万象,堪与龙眠伍。叟绘园之景,我咏园之主。世乱贵知几,不屑恋簪组。流急则退勇,幽栖避网罟。小筑翠湖滨,湖光供纳吐。涵翠楼前地,拨蒙辟畦圃。丈室三两楹,坐拥图书府。研经课儿辈,抱膝吟《梁甫》。暮指归鸟归,晨看乳燕乳。余情莳花竹,香荫霭庭户。旁通及内典,神游佛国土。或招素心人,南雅骚帜竖。唱和稿盈尺,宁泥声调谱。偶然得佳句,狂笑掌频拊。啜茗润诗肠,何用酒倾鳜。园蔬佐晚餐,烧笋足充肚。我非髯参军,亦岂短主簿。半生守楹书,碌碌无足数。不惯趋朱门,伺人颜喜怒。追陪香山会,清谈沁肺腑。来叩粤园扉,如入辛夷乌。他日傥移家,诣园乞赁糜。”南雅社兴,亦近年滇中吟坛一故实,诗中及之,足补诸作所不足。而于余近二十年之经历,叙之綦详者,厥为白君小松(之瀚)诗余四首。小松博览,工辞翰,尤熟于清季以来海内文学家掌故,言之娓娓。尝作《徐呈五殉难诗》,叙同光间国故,元元本本,几达百韵,其学之富可知。与余共事十余年,凡护国、护法诸役,幕府视草,小松无不共之,故言之清切有味。此编尚未录诗余,特举以为是图题咏之殿。调奇《壶中天》,其一云:“粤园图就,比冒家水绘,风光谁胜?一卷牛腰题咏遍,幅幅母珠堆锦。号合羽岑,坊名佛护,慧业前身定。英雄活计,祖鞭换了清磬。

佳日野服纶巾,寻芳行散,烟霭碧蛲近。别墅升庵吟啸地,来去春航秋艇。隔巷濂溪,对门卧雪,得句飞笺问。买邻百万,侣俦无此高亻隽。”其二云:“江山如此,问桃源何处,堪容渔隐?城裹卢同原有宅,妆点便成仙境。屋就梅边,亭因竹叶,心事王姚证。楼名更好,翠痕涵却千顷。一自揖别公卿,结盟鸥鹭,久矣音书冷。惟有多情湖上水,长照东坡瘦影。几度看春,十年面壁,怕向危栏凭。重帘深压,任伊莺叱燕恨。”其三云:“觉来一梦,记当年幕府,曾陪砚几。檄愈头风书辟疟,大笔群推韩李。孺子尸名,阿瞒自取,传贵洛阳纸。有才如此,荒山竟老无已。闻道管领骚坛,两开南雅,莲社风流继。石鼓龙文越缦稿,兹事须公料理。瀛海乘槎,殊方问俗,百首新诗美。晨钞瞑纂,此中无限佳趣。”其四云:“为春憔悴,幸抽身尚早,补枞不死。茧蝶生涯成底事,赢得丝成窠毁。四十无闻,一丘遂卧,回首心还悖。天怜病废,白头蟑颓何悔。况有老学庵翁,造门许借,眼福矜鸿秘。窃喜褰裳清可涉,只隔苍葭一水。闻见三朝,丰神两置,尘扫青松蕊。清谈每接,中怀多少幽契。”

泸西陈古逸,以名进士由度支部派充云南造币厂总办、大清银行监理官,民国后一度任外交司,遂终隐于滇。晚年弹心佛法,四方崇仰,夙工书画,尤长倚声。余六十岁时,曾倚《寿星明》一阕寿余云:“江涌金沙,山抹彩云,实毓英贤。溯幽燕负笈,钩河摘洛;南疆开府,勤政爱民。梅荚凝香,菁莪造土,更泛枯槎日月边。英雄老,问半生勋业,一笑无言。九龙池北林园。已隔断Й红十丈尘。有牙签插架,书城坐拥;贝文摊案,佛海精研。筇竹寻诗,寒蒲习定,六十平头白乐天。我何献,只香台法食,菩萨清泉。”

松泉亦夙嗜倚声,早年有《双红豆轩词》之刻,未得寓目。年近古稀,犹遍游名胜地,有女弟子黄灿芝、何蘅秋等,时随侍游览,迭相唱和。和灿芝《五月七日国耻感赋满江红》云:“酸楚哀鸿,声遍野、破家亡室。翘首望、茫茫蓝蔚,抚今追昔。大好家居谁撞壤,英雄流血化为碧。看申江烽火远连天,心恻恻。财已竭,民疲极。外侮至,亡无日。更同根萁豆,相煎太急。弥望神州都莽荡,何人收拾残枰弈。除苍天速遣圣人生,仁无敌。”下半阕传钞或有牵误,大致不差。又《秦淮河怀古风入松》云:“披襟小坐意迟迟,红豆惹相思。可怜金粉俱尘土,将春意、托与黄鹧。枉自劳他百啭,听来总是迷离。满堤杨柳绿依依,种植始何时。豪华王谢今安在,到春来、只见乌衣。欲问秦进旧事,除非明月方知。”滇中词人亦夥,自元张景云以来,不下五十余家,尤以倪蜕翁、戴鲷孙、段浴川诸君篇章最富,惟都不自收拾,致不能各刊集,仅于丛书中刊《滇词丛录》一册,摭拾丛残,各见一斑而已。寓贤中工词者亦不少,记梁瑞芝专员(名正磷,巴县人,为丁酉同岁生,由州牧迁广西知府,充督察专员。)《庚子北变有感》调奇《氐州第一》云:“搔首青天,高远莫测,我从何处问起。乘兴登楼,苍茫四顾,大地萧寒如此。望帝乡迢递,已被暮云遮矣。怅想秋风,铜驼荆棘,泪铅成水。五载旧游频记忆,都下繁华名市,衣冠第宅,一炬泰灰裹。谁令弈棋靡定,竟掉下、这个不是。长剑孤鸣,任万丈、寒光天倚。”

陈兰卿太守(名鸥,山阴人,宦滇甚久,遂隶滇籍,年八十三始辞世)之《翠竹轩诗钞》,王仲瑜臬使(名玉麟,昆明人,贵州粮储道署按察使)之《悠然楼诗稿》,刘锐卿大令(名镇藩,癸巳举人)之《师竹斋诗钞》,均得读之,日久健忘,不能记忆,并原书亦被友人借取,无从索还。诸君皆旧游友好,乃不能传播其诗,疏懒阔暑,其罪尚可逭乎。惟孙采臣(文达,昆明人,拣发广西知县,署思恩府,以积劳致疾,殉赠道员。)李少宗(泽,亦昆明人,同时拣发署维平,补象州以劳殉。)钱小肪三君,同岁交好,诗皆有独到处,《云南丛书》中已刻其遗稿,而余游历日本时,小肪曾写示其《送孙李两君拣发广西》五律四首云:“迢递一书札,来从我帝京。故人知释褐,宿志遂长缨。不禁云泥感,因滋湖海情。琼华劳北望,隔水送君行。”“满目潢池盗,频烦百里才。兵氛蒙象岭,别梦绕燕台。害马知由去,飞鸿亦可哀。农桑销剑戟,瞻望使君来。”“并辔向苍梧,兹行已不孤。一麾抛铁砚,五岭佩铜符。叔季思良吏,神仙笑腐儒。殷勤惠双鲤,破浪寄东都。”“烟树浦蓬岛,风沙莽蓟门。难为赠行策,未许罄离樽。夜雨巴山梦,浮云流水论。重逢莲社酒,相对指襟痕。”小肪平日胸无城府,诙谐不羁,诗之倜傥俊伟,亦适肖其人。陈小圃丈评其门下士,有钱谐蒋默之目。蒋谓怀若(谷),余视草督署,怀若勋办文牍,共事一室,一月中殆未间其数语。两君相较,蒋之默视钱之谐,殆有过之。小舫后任河口督办,视事甫一月,得瘴气,遽成古人。余尝挽以联云:“与我旧同年,抵掌论文,隽语清谈犹在耳;到官刚匝月,忘身殉职,蛮烟瘴雨总销魂。”语语皆纪实也。

诗话前编纪《灞桥题壁诗》“柳色黄于马上尘,秋来长是翠眉颦。一弯月更黄于柳,愁煞桥南系马人”,谭嗣同见之狂喜,谓新乐府工者代不数篇,盖取声繁促而情易径直,命意深曲而辞或哔缓,二难莫并,何以称世。平生所见新乐府,殆以此作为第一。系在灞桥旅壁,尘封隐然,拂拭谛辨始得之。故其《莽苍苍斋诗集》中《论艺六绝句》第四首云:“意思幽深节奏谐,朱弦寥落久成灰。灞桥两岸萧萧柳,曾听贞元乐府来。”即咏此也。王什公《今传是楼诗话》亦载之,殆亦自《莽苍苍斋诗》注得来。(余前编诗话时尚未见王书。)后检《樊樊山诗集》,有《丙戌八月六日过灞桥》一首,即是此作,乃知系樊山作也。然谭父官甘陕,时在光绪初年,嗣同往省之,过灞桥故得见。丙戌则为光绪十二年,似樊山又在谭后,古人诗往往竟体相同,当再质之留心雅故者。

王湘绮集中不载七律,以为七律非古,然颇喜作之,其日记中七律甚多,惟多直露兀傲之态,殆亦自知所短,而不欲表瀑耳。兹录其和樊云门韵数首,笔仗虽雄,仍不免平日之老态焉。一万:“少陵笔阵扫千兵,肯拔王郎跋浪鲸。不信把诗能过日,自嫌垂老是虚生。康成行酒曹公恨,广武登台竖子名。独坐看山且西笑,遥知画戟晚香清。”又云:“偶曳长裾过戟门,故山秋草怨王孙。弹来栗里琴三叠,闲却瞻园酒一樽。料得治安询贾谊,也应冷稳学刘坤。白苹江上风波定,唯有飞鸿爪印君。”又云:“诗人自古喜相轻,忘势忘年折辈行。肯向红毡论故事,每遗缟纡见交情。官衫北面曾相笑,礼数南皮且莫争。手版一时参护帅,知君到处有逢迎。”插用时事,近于打油矣。其佳者,雄阔多姿,胜处去老杜不远。如《登岱顶》云:“黄河如线海如杯,表裹泱泱四望开。战国自知天下小,登封常见圣人来。扶桑浴日光先照,匹练浮云首重回。一片光明尽冰雪,便疑身在九璜台。”《瀑桥》云:“天桥溪响静声闻,玉峡丹梯两界分。柏上雨成松上雪,山中花落水中云。骖龙正有徘徊处,匹马谁从七二君。便与灵仙约来往,不须挥手谢人群。”《九江》云:“雄镇坚城望睫岈,横州蛇势苦盘孥。五年化尽英雄血,九派淘残江汉沙。废圃尚闻留鬼磷,沸波谁复祀神鸦。酒楼近接诸夷馆,不忍停舟问琵琶。”其五古五律,已见前编,不复录。

《筱园诗话》谓阮亭七律,才力不足,多涉空腔。然如《题赵承旨画羊》一首,气格雄浑,神高韵迈,如出盛唐人手。而运法用意,自亦细密深婉。首句点题,清出所画之羊,次句以画马为陪,推开一笔,暗摄下意。三四以吴兴、敕勒,对照见意。五六忽用提空一联,高唱入云,振拓后半局势,而以铜驼恋洛,玉马朝周,两两烘托夹衬。更以子卿牧羝守节作结,意愈充足,而王孙失节之愆自见。通篇层层洗伐,一气相生,诚为此题绝唱云云,推许甚至。评隅处亦批却导窍,老眼无花。惟渔洋七律,雄浑超迈之作甚多,不止此题,筱园所取,未免太苛。且渔洋此作,实胎息荆公《次韵吴仲庶省中画壁》诗,故气息倍为深厚。兹并录二作于后,读者试体会之,当以予言为不谬也。荆公诗云:“画史虽非颅虎头,逞能满壁写沧洲。九衢京洛风沙地,一片江湖草树秋。行数鱼宾共乐,卧看鸥鸟吏方休。知君定有扁舟意,却为丹青肯少留。”渔洋诗云:“三百群中见两头,依然秃笔扫驿骝。蝎来清远吴兴地,忽忆苍茫敕勒秋。南渡铜驼犹恋洛,西归玉马已朝周。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

张南皮《湖口》诗云:“南疆战绩两奇踪,赤壁东来数石钟。”彭刚直公石钟山之役,固亦有名,然不及明太祖战陈友谅之剧烈。盖就湖口言,当引彭事,就南疆水战言,则当引明太祖事矣。赤壁一战,曹操北归,鼎足之势遂成。鄱阳湖一战,明鼎遂定,其时友谅最为劲敌,其他不足畏也。王湘绮撰《彭公行状》云:“湖北水陆军下攻湖口,寇扼石钟山、梅家洲,力遏内湖军,不令合外江。公率全军,分三队出战,杨公(载福)临江发为声援,不能进,而寇渡石钟,石岩腹置巨,正当船冲。公令三版先出,大船继之。前锋中,哨官立毙。公令全船还,后船次进;有死者复回,后者复迭进。伤十余舟,公一不顾。或谏曰:‘今驱士卒与飞火争命,徒死无益。’公泣曰:‘水陆用兵五千,精锐忠勇之土,毙命干数,湖南江西民土,屠戮者数十万,每一念之,恨不即亡,不破此险,势无生理。今日我死日也。’鼓棹赴之,寇焦裂铜飞,者震死,船衔尾直下,与外江合军,欢声动江。陆军奋踔,从城背山下应之,寇大奔,遂进夺小姑山,复彭泽、望江、东流,寇望风避。”钱牧斋《国初群雄事暑》所纪云:“太祖自将救洪都,徐达、常遇春等,亦自庐州还会师,褐纛龙江,舟师二十万人,敌兵六十余万,初战于康郎山,继战于渚矶,前后八十余日,死者六七万人。每战呼声动天地,矢锋雨集,声雷鞫,波涛掀腾,照耀百里之内,水色尽赤,浮尸如蚁,弥望无际。当其战剧时,敌枭将张定边,直犯上舟,舟适浅,危甚,幸常遇春从旁射中定边。俞通海亦来援,舟进水涌,上舟始得脱。友谅中流矢死,其弟友仁、友贵及平章陈普略等,均被焚死。其参政陈等,始举军来降。”钱、王皆文章巨手,叙述有声有色,诚南疆战事之奇踪也。

作诗构思,至情理逼真处,乃与前人往迹,适相符合。或暗指一人一事,而按之载籍,不止一事相符者,所谓言中有物也。此类甚多。近见梁众异(鸿志)诗,恒有此境,如近作《故居》云:“磨灭华年此最多,眼明重见旧。书声定有邻人记,车辙曾经长者多。世法易生三宿恋,家风不改《五噫歌》。南荣奉母知难再,惜往伤今鬓易皤。”其第三句,合之往迹,当不止一人。余所记者,清乾隆时高邮沈既堂(业富),年二十二,举于乡,次年,联捷成进士,入词林,历充江西、山西副考官。有谓公早达为幸者。其邻里击柝之人叹曰:“吾辈每当子夜风雪时,过沈氏书楼,未尝不闻读书声,何幸也?”见阮文达所撰《墓志铭》。读之情景如绘,真可为后进勖勉。至都玄敬勤学,夜深不辍,吴门有娶妇者,夜风雨大至,灭烛,遍乞火无应者,杂然曰:“南濠都少卿家有读书灯在。”叩其门,果得火。此则虽非书声,亦好学者之佳话也。他《如丰泽园酒次示秋岳》云:“胜有酒佣知姓字,待寻绉卒话承平。”《雪中喜宰平见过》云:“旧随洗钵僧成塔,误记寻诗梦堕廊。”诸联皆可玩味。

袁忠节公(昶)丁亥岁暮,寿李尊客七律二首,尊客称为字字新警。渐西村人原稿未载,(稿只刊至甲申止)兹录存之。一云:“六十为郎未厌迟,铜驼陌上垫巾宜。归然风节和应寡,妙得天机知者谁。监曲笠筇追贺老,《铁崖乐府》冠元诗。由来越国山川逸,借取才名重圣时。”二云:“猩黄花照鹅黄酒,破腊年前已得春。晚觉方瞳健胜昔,坐忘带孔瘦移旬。读穿饥朔三冬史,生后髯坡九日身。腰脚明年问何似,南郊鸣玉侍祠臣。”又《赠悉伯》云:“净名示疾转充然,乍起宁资服散缘。知见香存消蕙叹,句文身在异蕉坚。人间鸾翮留中散,池上杨枝伴乐天。更约穷探翠微胜,试携竹杖已轻便。”

今世刊行之《钱南园集》,只载法梧门一序。杨雪桥诗话尚载有兰雪生吴嵩梁题句云:“亮拔之才,植其高骨。雄劲之气,郁为正音。岱色夜明,下临星斗。河声秋壮,中挟风雷。先生以名节砥柱中朝,而诗亦卓然可传如此。盖能孤行其意,不为流俗所移,故有直造古人处。寡识之士,即文字亦多依附,卒与草木同腐,岂不哀哉!嘉庆十年六月十三日吴嵩梁记。”“是日雨,坐诗宠,为法梧门学士参定朋旧及见录选存者,凡五十首。盖南园无专集行世,师君所刊,亦其残稿,故所采尤多”云云。今本仍荔扉先生原本也。

今之提倡白话诗者,大抵谓《诗三百篇》,除《雅》、《颂》外,皆为妇人、女子、田夫、野老之所歌唱,故人人易晓。若拘于格律音韵,则解人难索,扦格鲜通。不知古无韵书,即以官音为韵书。今之官音,古称雅言。《论语》云:“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者,正言也。谓造次谈论,或用方音,至于讽诵诗书,胪传典礼,则其言必一出于雅正。《国风》异于谣谚,据《小序》说,大半刺讥国政,此非田夫野老之所为可知也。其他里巷细情,民俗杂事,虽设为主客,托言士女,而其词皆出文人之手,观于汉晋乐府,可以得其例矣。(以上多据章氏太炎之说。)为白话者,如田夫野老之所为,方言各异,迁地弗良,是欲求易解而反难通矣。士大夫则无有不知雅言者,故十五《国风》不同,而其韵部皆同。且讽谕时政,规劝友朋,岂得径直从事,必也微言婉讽,因物寓意,使之玩索而有得。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比兴之诗,所以妙于赋体也。古人有言:诗者,性根情苗,言华声实。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六经首《诗》,以能正人心而天下和平也。洎周衰秦兴,采诗之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道人情,止于伤别怨思,游览放旷。陵夷至于六朝陈、梁之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诗之为道益卑,取义益狭。矧其淫词荡意,摇笔即来,尤而相效,每下愈况者乎?

三言诗自晋散骑常侍夏侯湛始,四言诗自前漠楚之韦孟谏楚夷王戊始,五言诗自汉骑都尉李陵与苏武别始,(或谓苏李诗系后人假托,当以卓文君《白头吟》为始。)六言诗自汉大司农谷永始,七言诗自漠武帝柏梁台殿联句始,九言诗自魏高贵乡公始,(三言至九言,《三百篇》中者有之。)歌自荆轲作《易水歌》始,(沈归愚《古诗源》以《击壤歌》为始。)状诗自枚皋作《丽人行》始,(歌诗流利为行,引伸为引。)白话诗则自西文之“跑猝力”(译音)脱化而来。即此可以略知其变迁也。

诗话始于锺嵘,宋以降,为之者众矣。而有卢一代,乃绝无之。至宋尤延之始有《全唐诗话》。夫诗莫盛于唐,顾当其时,绝无为之评话者,毋亦老杜所谓文章得失,寸心自知,话之者未必能批其却,导其窍,徒添画蛇之足,转伤续尾之貂,故不必话,亦不能话乎?昔佛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只迦叶微微一笑,遂尔默会。假使当时多一言词,则不契机矣。唐人之诗,含蓄委婉,真有心心相印之妙。至宋则尽情透露,无惑乎话之者之多也。(诗话以宋人为最多)。明清以来,为者相踵,其佳者一语破的,开示后人法门不少。次或留存掌故,斟综人物。又或遗章断句,藉之以传。李穆堂比于葬暴露之骨,哺路弃之儿,功德甚大,吾无戾焉。若夫标榜相高,声华是骛,以笔札泛爱人群,章绛犹讥其师;以词翰猎取车服,桓荣转骄其弟。昔人之所未慊,不佞之所弗取者矣。惟是酒后茶余,评今隋古,有所得则笔之,无容心,无亻索意,僻壤遐陬,流传匪易,则务为搜采,藉以阐幽发微,厉世磨钝,俾后进者不至望而却步,废然思返,此其区区之微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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