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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春日宴》

《短篇《春日宴》》内容简介
短篇《春日宴》

阿迟知道,谢琰有两个愿望,娶慕家小姐,和登上皇位。

她偷偷恋慕了谢琰数年,如今能够嫁给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即便他并不喜欢她。

☆、楔子


  她敛眉缓缓地轻言细语地念着,语调细腻绵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 1 章


  阿迟知道,谢琰有两个愿望,娶慕家小姐,和登上皇位。

  皇帝近些年来身体不好,太子又不学无术,难堪重任,当朝许多重臣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小儿子——谢琰身上。然而眼见着老皇帝的病一日日地加重了,却还迟迟没有改立太子的意思,这让一众朝臣都有些蠢蠢欲动。

  阿迟的父亲左相,上个月刚刚去世。临终前,他恳求谢琰,将阿迟托付给了他。早年左相曾有大恩于二皇子谢琰,而谢琰也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左相去世后,他立即迎娶了左家的千金左阿迟,做了他的嫡妻。

  但阿迟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怨恨她的。满朝上下谁人不知,二皇子思慕慕家小女儿慕晚辞已有数余年。谢琰曾多次向慕家提亲,都被慕相婉拒了。慕相是朝中重臣,他心里自然清楚,皇帝是不可能允许慕家与二皇子联姻的。

  求娶不成,谢琰便想要皇位。

  对于这件事,阿迟隐约也是知道的。

  她只是觉得有些惋惜。老皇帝其实是很疼爱这个小儿子的。虽然迟迟没有将皇位传给他,但是一直以来,朝中之事大部分其实都是谢琰在打理,大约皇帝也知道太子是不靠谱的。毕竟帝王的心思,也没有几个人说得清。

  左相死后,阿迟再没有家人了。谢琰从不吝惜于她的吃穿用度。他对她是真的很好,尽到了一个丈夫应有的全部责任与义务,让人无可挑剔。

  即便他并不喜欢她。

  阿迟偷偷恋慕了谢琰数年,如今能够嫁给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一次见到谢琰,是她七岁那年。

  那是春初,京中的女眷都受邀去参加太后的赏花宴。那也是阿迟第一次进宫。她追着院子里的蝴蝶嬉闹,趁着大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爬上了庭院里一棵巨大的垂柳。围墙那边是一片碧波粼粼的湖水,有弯弯曲曲的回廊还有雕刻精美的亭子。阿迟惊奇地低头张望着,一个不留神,头上的钗子被树枝刮落,掉入了围墙里。

  她只好笨手笨脚地攀过矮墙去捡。钗子落在了墙脚的草丛里,她翻过墙,在草丛里蹲下去,把钗子捡起来,刚一抬头,却正看到了悠然躺坐在湖边小憩的谢琰。

  他微微闭着眼,手中执了一本书扣在身上,宽大的袖袍被微风吹着,低垂在湖水上轻轻晃动。他剑眉微蹙,神情寡淡,清俊的眉目仿佛不沾染一丝尘埃。阿迟看着他,竟一时转不开眼。

  良久,少年忽然睁开眼,似是留意到了蹲在墙角下望着自己发呆的阿迟,微微皱眉,拿了书起身便头也不回地沿着回廊离开了。

  后来阿迟才知道,他便是皇上最宠爱的二皇子,谢琰。她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惆怅了很久。她早就听旁人说过,二皇子早有心上人。对她来说,谢琰,恐怕是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


☆、第 2 章


  阿迟知道,自己是断然比不上慕晚辞的。

  她天资驽钝,作诗写赋上没什么天分,相貌上也远不及慕家小姐。慕晚辞从五岁起便能写诗作文,是闻名京城的才女,长大后更是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京城里不断有公子才俊向慕家提亲,慕家小姐更是自小被各家公子思慕示好。慕相和左相同朝为官,经常有人会拿阿迟与慕晚辞作比较。然而阿迟除了能拿得出手的一点女红,其他只能说是平平。从小到大,阿迟都不是那个惹人喜欢的,她性格太沉默,琴棋书画都不是很精通,相貌也不算上乘,也从来没有人喜欢过她。能嫁给谢琰,也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考虑到一代功臣左相刚刚病逝,谢琰的婚事一切从简。

  成亲那天,阿迟紧张极了。

  侍女仔细地给她装扮着,一边给她讲解着一会儿拜堂的时候要注意的事情。阿迟对着镜子,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曾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竟然真的就这么发生了。她盼这一刻,盼得太久了。

  吉时到了,阿迟被人牵着徐徐走向了中堂。红烛映得屋内一片喜庆,四周尽是暖黄色的光晕。她微微低着头,身上的喜服随着她的步伐摇动着,头顶的步摇微微颤动,阿迟紧张得呼吸都有些不均。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靴子。是谢琰。

  她慢慢地走向谢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立在他身边。

  她从未离他这么近。阿迟暗恋了谢琰这么久,从来都只能躲得远远的,等他那一个模糊的背影。而此刻,他身上清幽的香气就环绕在她身边,干净而柔软,一呼一吸都被她听在耳里,强烈到让她甚至无法忽略他的存在。上面的人在念着贺词,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心里却欢愉得忍不住想要哭出声来。她多么想告诉身边这个人,她默默喜欢了他那么多那么多年,这一刻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幸福。

  旁边的谢琰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接着耳边有低沉的笑声。阿迟一时愣神,没有反应过来。他修长柔软的手指又轻轻捏着她微微发湿的手心。

  拜过堂,便是要入洞房了。

  阿迟跟着仆从进了屋子,窗上贴了红字,喜烛悠悠地燃着,映得她的脸微微发烫。侍女退了出去,阿迟寻了个位置坐下,呆坐了一会儿,门外一阵极快的步伐声,紧接着谢琰便挑了帘子进了屋。

  谢琰向来不喜喧闹,加上本来婚事便是一切从简,宴请的宾客也只是些体面的皇亲国戚,因此却扇这样繁琐的事情也都没有操办,但是合卺酒自然是要喝的。阿迟坐在床上,两只手支着脑袋,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不知在愣什么神。谢琰则面色如常,招了招手,神色温柔地唤道:“阿迟,过来。”

  阿迟走近了他,见着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执了一杯合卺酒,递给她。转身自己便又端起一杯酒,紧接着便一饮而尽。阿迟饮尽了那酒,面色泛起了薄红,鼻息间也带了微微的酒气。谢琰面色柔和,那双沉静的黑眸看着阿迟,眸色变化莫测。阿迟低了低头,忽然听闻他开口:“阿迟,我不会负你的。”阿迟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点了点头,却又听他接着说道:“可你也应该知道,我思慕慕家小姐,已有数年。”

  他话音刚落,阿迟的心却仿佛猛得跌入了冰窖里。她一时心乱如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仓促地应道:“二皇子,我都知道的。”

  谢琰一时沉默,随后又道:“从今往后,叫我阿琰便是,不必再叫我二皇子。”

  阿迟却只是点头,不敢唤他。

  谢琰看着她未发一词,只当她累了,并未往深处想。良久,他又说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新婚之夜,她与谢琰合衣而睡。

  阿迟却是一夜无眠。

  谢琰向来起的很早。早上阿迟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阿迟摸着身边已经冷掉的床枕,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也起床梳洗了。

  两位皇子年幼丧母,宫中也并无其他妃子,阿迟自嫁给了谢琰起,就要担当起主持大局的位子。

  阿迟自起了床,梳洗过后,便不断有管事的下人进来,向她细细说明宫中的一些规矩和需要打理的事项,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谢琰的一些作息习惯。阿迟一一在心里记下了,又帮着。这一忙,就到了晌午。按理来说,谢琰一般是留在议事殿里,不回来了。可今日毕竟是他们成亲第一天,上午谢琰便差了人回来告知阿迟,说要回来同阿迟一起用饭。

  皇子成亲是件大事,宫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阿迟忙过了头,丝毫没注意谢琰从前门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青色的朝服,玉冠束发,更显身材颀长。阿迟正忙着收拾皇帝刚封下来的赏赐,一只玉白的手掌忽然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愣了愣,眼睛的余光撇到那人袖袍上的暗金蟒纹,才迟迟反应过来是谢琰回来了。

  “时候不早了,该吃饭了。”他站在她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鸣佩环。

  阿迟点了点头,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淡紫色的香囊。她转身看着谢琰,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们婚事办的仓促,我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这个香囊是我绣的,你……收下吧。”她拿着香囊的手伸出去,见谢琰一时没有动作,只是皱眉,又有些局促地缩了缩手,眼眸低垂,然后认真地补充道,“只是收下而已,你可以不戴的。”良久,头顶传来了一声叹息,接着手中的香囊被接过,她有些欣喜,抬头看到谢琰一脸无奈,却只是笑道:“一个香囊而已,不碍事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凝视那香囊,绣纹典雅精致,璎珞流苏分外小巧流畅,看出来是用心绣了有一阵了。都听闻左家千金女红是一绝,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走吧,再晚饭菜都凉了。”

  “嗯。”

  之后几天,二皇子的腰间便多了一个香囊。偶而谢琰宴客的时候,那香囊被细心的人瞧了去,外人总惊叹那香囊绣工的精巧,再三盘问道是哪里的做工,谢琰只是笑而不答。

  不过,他也并未佩戴多时,几个周之后就摘了去。阿迟看到他空荡荡的腰间,也是略微有些惆怅。这微妙的情绪很快就被谢琰发现了。

  “怎么不动筷?”饭间,谢琰看着有些恹恹的阿迟,问道。

  阿迟摇了摇头。他们成亲以后,谢琰留在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每天依然还是会抽出一顿饭的时间回来陪她一起用饭的。这已是很难得了。听下人说,最近慕家一连办了几场酒宴,宴请了朝中一些颇有名望的士族作客。席中自然不乏慕家小姐的诗琴助兴。大家都心知肚明,慕家显然是要为小女儿择婿了。

  谢琰摘去了佩戴多日的香囊,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慕家忌惮皇帝脸色,不敢背着皇帝的意思邀请谢琰,因此他并没有收到慕家的请柬。不过,即便如此,他仍然大大方方潇洒地带着侍从去了。慕家自然是不敢将二皇子殿下拒之门外的,而谢琰也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入了主席,留着慕相一众赔笑得尴尬。大家纷纷为了二殿下这颇为不要脸的举动赞叹:殿下这当真是用情至深啊!

  想到这些,阿迟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她想,果然她还是太贪心了。以前暗恋谢琰的时候,只想着能够多打听到一些他的事情,如今嫁给了他,却反倒又奢求他能爱她。


☆、第 3 章


  八月里,边疆传来战事。

  天气刚刚转凉,阿迟刚替谢琰裁好了一件衣裳。

  近日谢琰更加地忙起来了,夺嫡的事情他一直在筹谋,如今边疆兵乱,更是拉下太子的好时机。

  太子自知治国无能,整日吃喝玩乐,却又恐慌皇帝将皇位传给谢琰,这些年来私下里结交了不少官员,暗地做了很多手脚,这些谢琰一清二楚,他不动声色地由太子胡作非为,手里捏了他不少罪证。朝中一众大臣有多半都在暗中帮助谢琰,兵权也掌在谢琰手中,太子虽说监国,但朝上的奏折几乎都是经由谢琰之手的,这储君的身份实则有名无实。

  这几个月,借由兵乱,有老臣几次上书恳求皇上差太子前去稳定军心。这当中自然有谢琰的意思。

  太子心知肚明,自己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皇帝身体一日日的虚弱,自己这一去,恐怕就再难有回京之日了。然而老皇帝的态度很强硬,他几番上书请求留京都被驳回,看来皇帝是有心一定要让他去边疆随军历练。

  太子仍然不死心,他做了最后的努力。早间上朝的时候,他当着一众大臣,直挺挺地跪倒在了朝堂上,长叩不起,求皇上收回成命。谢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冷笑他的不明事理。

  这个节骨眼上,不愿意带兵平疆保家卫国,摆明了就是觊觎皇位,无疑会引起老皇帝的猜疑。

  果然,皇帝震怒,一道圣旨勒令太子即日启程,将他赶出了京城。

  这样一来,谢琰可谓是高枕无忧了。太子不在京城,这朝堂便掌握在他的手里,促使皇帝改立太子也只是时间问题。

  朝上的事情称心如意,谢琰的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

  中秋节快到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有多日没有见到阿迟了,只是每日都会有宫女送来她替他备好的衣物。宫中事务繁杂,临近中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想来阿迟哪里应付过这么多事情,一个人怎么打理得过来。再加上自从她嫁给他以后,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这让他心里颇为不是滋味。

  谢琰踏入院子的时候,阿迟像往常一样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本簿子。秋日里温凉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洒了一片金灿灿的光辉。

  他绕到她身后,将自己的外衣解下,轻轻披在她身上,低声叮嘱道:“当心着凉。”

  她应声转头,有些惊讶:“阿琰,你怎么过来了。”

  他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刘海,说道:“我来看看你。”

  “正巧,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了。我备好了送给各家的礼单,你来看看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谢琰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给慕家的礼单备好了吗?”

  阿迟一顿,连忙点头:“备好了。”

  谢琰轻轻一笑,又说道:“辛苦你了。中秋节那天宫里要置办宴席,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吧。”

  阿迟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谢琰抚了抚她的头顶,转身而去。

  “阿琰,等一下!”刚走出不远,她忽然叫住他,几步奔上去,抬头看着有些惊讶的他,伸出手,“你的玉佩掉了。”

  她的掌心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碧玉。

  谢琰的身体微微僵直了一瞬,脸色有些难看,随后一言未发地拿走了玉佩,继而离去。

  阿迟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微微叹息。

  中秋这一日,阿迟独自参加宫里的赏月宴。谢琰只对她说自己身有要事,支使了几个亲信跟着阿迟,随后便离去了。

  阿迟随着领路的宫女到了举办宴席的园子里。来的人多是精熟于喝酒作乐的皇亲国戚,舞姬在阁楼上翩翩起舞,又伴佳人以琴声相和,席间作诗饮酒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阿迟入了席,旁边的夫人们都是随自己的夫君前来的,携了不少儿女家眷。阿迟只带了几个宫女,未免显得伶仃了些,不过她倒丝毫不觉得沮丧,宴会的热闹感染了她,她不常参加这样大的酒席,碰见这样好的机会更是要玩的尽兴。不需多时,她已经与席上的人有说有笑,值着皎洁的月色作起诗来。

  宴会至尾声时,阿迟起身去消食,不曾想居然碰上了故人。

  以前左相在世时,曾与燕王交情甚好。燕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在新帝登基、政权不稳时为平定边疆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天下大定,皇上便解了燕王的兵权,赐了他江南的一处封地,让他颐养天年去了。燕王信任左相,在他率兵平疆的那段时间里,他将自己无依无靠的长子鄢浔留在了左府,交由左相教导。

  阿迟是同鄢浔一齐长大的。鄢浔长她两岁,小时候自然没少欺负她。后来阿迟九岁时,燕王回京受封,鄢浔便跟随燕王迁去了江南。

  数年不见,如今鄢浔竟也一洗当年的顽劣气性,出落成了翩翩佳公子。

  “多年没见,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片子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鄢浔眯了眯眼睛,

  阿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远在千里之外,思念了那么多年的鄢浔,此刻就站在她面前,高而徐引,蓝衣如洗。她的眼睛里渐渐地盈满了泪水,她甚至顾不上什么规矩了,向前疾奔了几步,一如跨过数载光阴,像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一般,用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身上还有一股果香醉人的酒气,此时也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似是安抚。

  感觉到自己的外衫被泪水晕湿了一大片,鄢浔叹了口气:“倒是瘦了许多。”

  “本想着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了,就接你来江南。没想到你倒是这么快就嫁给二皇子了。”

  他松开阿迟,见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忍不住刮了下她红通通的鼻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

  阿迟的嗓子有些喑哑地低声叫道:“哥哥……”

  “谢琰对你好不好,嗯?”

  阿迟默默点了点头。

  鄢浔一笑,说:“没想到你终究还是嫁给他了。相爷当年可是极力反对这件事的,没想到临终前居然也要迫二皇子娶你。”讲至此处,他微微叹息一声:“阿迟,你本应当嫁给我的。”

  “你拆散了谢琰的姻缘,他心里必定是痛恨你和你父亲的,哪里能真心实意地待你。”

  其实这些阿迟也是知道的。

  她本就没奢想嫁给谢琰,更不想拆散他和慕晚辞。

  哪怕成亲了之后,阿迟有时候也会怨自己的父亲。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可是守着谢琰久了,也就越来越明白谢琰其实是不爱她的,她慢慢觉得无望,却又无能为力。

  “阿琰他对我很好。你不必担心。”阿迟睁大眼睛看着鄢浔,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鄢浔又微微笑起来,揉了揉阿迟的头发:“我知道。我家阿迟这样好,总不会受亏待的。”

  阿迟心里泛上一阵暖意,她望着鄢浔那愈发温柔俊朗的面容,轻轻地点了点头。

  宴会散席后,鄢浔前来寻阿迟。

  “我吩咐下人备了轿子送你过去。”鄢浔说道。

  阿迟拒绝道:“不用了。这里不是很远,我可以走回去的。”

  “那我送你一程。”鄢浔执意要送她回寝殿,阿迟再三推拒,最终只得点头妥协。

  他二人走走停停,一边叙着小时候的趣事,有说有笑。鄢浔心里喜悦,加之与阿迟多年不见,心里不舍,出了院门又一直送了她很远。

  走到殿外不远的路上时,阿迟看到殿门前隐约站了个人影。

  阿迟倒吸了一口气。竟是谢琰。

  他独自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知为何,眼神阴沉,面色十分沉郁。

  待阿迟和鄢浔走近了,他忽然冷冷地开口道:“多年未见了,燕太子殿下。今晚送王妃回来,实在是有劳您了。”

  鄢浔怔了怔,随即笑道:“无妨。在下与尊夫人有些许交情,数年不见,正好叙叙旧。”

  谢琰并没有搭腔,他转头看向阿迟,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不少:“下次不要再这么晚回来了。”

  尽管他的口吻极尽温柔,但阿迟仍能听出他的话底里压了隐隐的怒气。

  话音刚落,他便一个转身回了殿。阿迟本欲向鄢浔道别,见此情形,只好匆匆跟上了他。

  谢琰的脚步又急又重,阿迟不知他为何发怒,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一路小跑,终于回到了院里。

  走到房门口,谢琰忽然停下,转头对阿迟说:“你早些歇息。”说罢,便踏入了自己的寝殿。

  阿迟被他关在了门外,哭笑不得。谢琰待她一直都是温和顺遂的,不知道今晚为什么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自成婚以来,她和谢琰一直都是分开居住的。因而谢琰走后,她便沿着小径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沐浴时,身边的宫女见阿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道:“夫人,怨不得殿下发脾气,他今夜担忧夫人的安全,一个人在宫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阿迟听了先是一愣,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许久,她轻声应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这样就是。”

  原来谢琰也会是担心她的。想到这里,她心口不由得一暖。

  第二天起床,阿迟本想去和谢琰认个错,但是寻了他很久都不见人影,她便捉了书房的守卫问了问谢琰的行踪。

  “殿下去了议事殿,这会儿不在殿里。”

  阿迟得了消息便只好回了自己房内。一直等到下午,却不见谢琰的人影。阿迟只好独自用了饭,再去了一趟书房,走到房门前刚好碰上了谢琰的近卫。

  “殿下在里面歇息,吩咐过了任何人不得进入。夫人请回吧。”

  外人是进不去他的书房的,哪怕是阿迟,自他们成亲以来也从未踏进这里半步。阿迟本欲说情求近卫放自己进去,想了想又住了口,正想转身回房,却听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阿迟穿过前堂,绕过屏风,便看见了坐在书案前的谢琰。他一身青衣玉冠,广袖流云,白玉般的手指搁在笔架旁。案上放了一封刚写好的书信,墨痕未干。他的长睫微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张信纸,日光柔和地落在他的脸上,更显清姿出尘,煞是好看。

  见阿迟来了,他声音清冷:“阿迟,过来坐吧。”

  阿迟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坐在了一边。谢琰便起身朝她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怎么了?”

  “我……没什么事情,只是想来看看你。”

  谢琰点了点头,说:“我今日有些忙,没来得及顾上你。”

  不等阿迟答话,谢琰又接着说道:“宫中烦闷无趣,若你想回旧地散心,只需知会我一声,我会替你安排。”

  阿迟摇了摇头:“过去的人都不在了,我也没有什么可怀念的了。”

  见她低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谢琰忽然掩目叹息一声,起身走向了案台,将刚写好的信封好,又提笔书上几行字。寂静了很久,谢琰终于开口:“阿迟,慕家小姐并不喜欢我。”

  阿迟眨了眨眼睛,望着谢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谢琰搁下信笺,摆弄着手里一柄折扇,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她想嫁给太子。”

  阿迟这才有些明白了,她问道:“阿琰……听说你自幼时就认识她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喜欢慕晚辞的事情就已经人尽皆知了,想必他们结识要比她早很多。

  谢琰放下折扇,目光落在阿迟身上:“小时候她入宫,总追着我跑。”

  自那时起,他就记下她了。那个一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捧着一束采来的花跟在身后甜甜地叫他哥哥。

  可惜如今他们都长大了。那个跟在他身后追赶着他的小个子也要嫁给别人了。

  他望着窗外,细细地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偶尔也会忽然愣神,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样,良久,才恍惚地回神,继续讲下去。

  她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感慨道,谢琰可真是痴情至此,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付出到这般地步。

  今日谢琰一反常态,他们聊了很久,一直到夜里点起了灯。谢琰难得会抽出这么长时间来坐下陪她说话,他们就这样其乐融融地聊着家常,像俗世一对平凡的夫妻,过着最简单温馨的日子。偶尔说到有趣的地方,谢琰也会笑着刮一下她的鼻子,两人便嬉打起来。随后谢琰将她揽在怀里,叹息着说些什么,阿迟便静静地听着,渐渐地沉浸在这难得的安谧的时光里。

  夜间用过饭后,谢琰送她回房,走到门前,谢琰与她道别:“早些休息。”阿迟却拉住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阿琰,你低下头。”谢琰怔了一下,有些意外。

  然后谢琰俯下身来,她凑近了,在他脸颊上印下浅浅的一个吻。

  “夜里寒凉,快回去吧。”

  她站在灯下,目送着谢琰的身影渐渐地隐没在黑夜里。

  中秋刚过,朝中局势剧变。

  谢琰一派的机要大臣里,有人倒戈了。

  这样一来形势对谢琰变得大大的不利,转而太子的势力一夜壮大。

  没成想居然被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束住了手脚,这让谢琰不得不加紧计划行事,他打通了老皇帝身边几个重臣的脉路,参奏了那个倒戈的大臣。

  奏折递上去,数年来那位二品大员收受贿赂的证据都历历在目。收集这些不难,当今朝上要查起清廉来,没有一个人能脱得了干系。这大臣反倒也算是有点铁面的名声了,除却那些拒绝不得的高官,他也是素有原则的。然而这也架不住长年累月下来的一条条罪证,平时压着不发,这一下被三四个人参奏了,皇帝看过奏折之后自然盛怒,下旨抄家。

  二品大员的家就这样被抄了。家中人流放的流放,充奴的充奴,不可谓不凄凉。

  阿迟听说了此事,也暗暗感叹谢琰做事手段之狠厉。可她也知道,要想坐到那个位置上,这也是难免常有的事情。

  晚间用饭的时候,谢琰对此倒是只字未提。

  他一向不愿阿迟知道这些政事。他像往常一样静静听阿迟讲着府上的事情,待阿迟说完了,又关心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不周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匆匆进来一个侍卫跪下,谢琰脸色一变:“谁允许你进来的。”

  “殿下恕罪,事出紧急。禁军来报,陈大人的长子不见了。统领大人请殿下务必注意安全。”

  这侍卫口中所说的陈大人,便是今日被下旨抄家流放的那位二品大员。

  谢琰面色有些凝重。过了一会,他吩咐道:“让侍卫加强宫中戒备,保护好王妃的安全。”

  话音落下,他沉默了片刻,又安慰阿迟道:“不必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阿迟放下筷子,说:“阿琰,你要做什么去做就是,不必管我。我不想你因为我……束缚了手脚。”

  “左相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便一定会护好你。”谢琰的眼睛深邃而柔和,口吻温柔,他叹息一声,摸了摸阿迟的头,“我又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呢?”

  阿迟望着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 4 章


  陈家被抄没几日,慕相向谢琰下了请帖,邀他携夫人一同前去府中小坐。

  这毕竟是慕家第一次肯给谢琰下请帖,能看出来,自早上收到请帖以后,谢琰一整日的心情都很好。

  可如今陈家长子不知所踪,这时候贸然前去慕府,是极不安全的。谢琰势必也知道这一点,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前往赴约。

  阿迟知道,他是担心慕家小姐遭人报复。

  慕相此番兴师动众地请他去做客,恐怕也是担心自己的家人会出事情。

  中秋之后她便听下人们告诉她了,中秋那日谢琰没去参加宫中的宴席,是去了慕相府上。

  和朝中第一位的权臣频频联系,必然是会招人瞩目的。尤其这之后紧接的陈府抄家,周围的人自然是猜到了二皇子在做什么。而慕相私下的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

  谢琰也没有费劲掩饰自己的行踪,他向来这般坦坦荡荡的,似乎有意放开了任人揣测。哪怕朝中人对谢琰的动向心知肚明,他们也断然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样的局势,老皇帝显然是默许的,更何况朝中相当一部分的大权把握在谢琰手中,除了慕相的立场未明,其他人也是没有胆量与之作对。太子与二皇子本就势力悬殊,且自从太子远调后更渐有衰微之势。是以有能力左右二皇子的,只有慕相。倘若连慕相都收入了谢琰的麾下,那恐怕这帝位也不会落在旁的人手上了。那陈正则想要投靠太子,却没想到这回被谢琰连带着慕相摆了一道,这才闹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现在谢琰前去慕府作客,也算是警告了那些企图威胁慕相的人,与慕府作对便是与他作对,如此也可保得慕家平安。

  到了慕府,慕相和慕夫人殷勤地前来迎接。

  待谢琰与左阿迟入座后,慕相唤了慕晚辞看茶。

  这是阿迟第一次见到慕晚辞。

  一直以来谢琰都有意让她避开慕晚辞,大约也是怕见了面尴尬。

  如今真的见到慕晚辞了,阿迟也不禁感叹,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啊。袅袅细腰,螓首蛾眉,嫣然巧笑,当真是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撩人心怀。

  谢琰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水饮了又放下,动作却有些恍惚。

  听慕相说,近日府上接二连三发现了刺客行踪,他有些忧心是陈家长子来寻仇,命人里里外外加强了侍卫看护。

  晚间,慕相执意要留谢琰在府上用饭。盛情难却,谢琰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是家宴,席间就坐的也只有慕相,慕夫人,慕晚辞和谢琰阿迟,谈论的事情也琐碎得多。

  慕晚辞坐在谢琰对面,也未开口一词,只是弯着眉毛盈盈笑着听谢琰与慕相闲聊,姿态婉约。

  阿迟有些失落,她坐在慕晚辞的旁边,注意到了她腰间别着的玉,与那天她拾到的谢琰的佩玉,是一对。大概这玉是慕晚辞曾经送给他的,所以谢琰才不喜欢别人碰它。

  慕相这时说道:“下官与拙荆年事已高,不便饮酒,便让小女代我们敬殿下与王妃一杯酒,以表谢意。”

  谢琰没有推拒,慕晚辞便执了酒盏起身敬酒。

  阿迟同谢琰站了起来受敬,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唯有谢琰微微笑了笑,低声道谢。

  刚饮尽了那酒,阿迟便感到那味道不对。她看向谢琰,他的茶杯刚触到唇边,则已然变了脸色。他冷喝一声:“快将酒吐出来。”可惜慕小姐那酒,也已经喝了下去。

  慕相见形势不对,立即站了起来:“有刺客!”这时却听得一个声音狰笑道:“来不及了,今日你这宝贝女儿今天就要下去给我陈家人一同陪葬!”说完,房门处徐徐步进一个提着剑的黑衣男子——正是陈家失踪的长子陈平。

  看此情景,估计屋外的侍卫也已经被他解决了。阿迟饮了那毒酒,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慕骞老贼,你的宝贝女儿替你喝了掺过断肠散的酒,活不过明日了!你害我陈家家破人亡,我也让你尝一尝失去至亲骨肉的滋味。”陈平咬牙切齿地怒喝,上前一把攥住慕相的衣领,剑尖指向他的咽喉,目光凶险。

  慕相的脸色白了白,大气都不敢喘。冰凉的剑锋贴着他的皮肤,稍作懈怠便有可能顷刻毙命。

  陈平见他惊慌失色,放声大笑:“你倒是珍惜自己这条狗命!你杀了我全家,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十条命都不够你偿的!”他的剑尖向前一送,剑锋入肉,慕骞的脖子立时流出血来,倘若再用力几分,恐怕他就要当场命丧黄泉。

  千钧一发之时,阿迟忽然朗声打断他:“陈公子,外面侍卫甚多,这屋里的人现时既已成了你的质子,何苦再出手伤人?”她的视野有些模糊,手心也渗出了汗珠,却不敢大意。这陈平已经是穷寇末路,此刻万一一个不慎激怒了他,难保他会不会与这屋里的人玉石俱焚。

  陈平冷笑一声,不予理睬,松开了惊魂未定的慕相,反倒拿剑指着谢琰道:“素闻殿下护妻,如今我倒是想亲眼验一验。眼下这里有两碗药,其中只有一碗是断肠散的解药,你可以选一杯让这位慕小姐喝了,剩下那杯便归尊夫人。”

  谢琰的眸色阴沉。

  在场的人只有他算得上是精通医术。

  两碗药的成色、气息不尽相同,他只需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哪一碗是解药。

  屋里静了下来。

  陈平见谢琰没有应答,有些嘲弄地开口道:“如若二殿下舍不得挑,那不妨让慕小姐自己挑一杯。”

  他沉默了须臾,平静地开口道:“不必了。就左边的那一杯吧。”

  陈平笑了一声,将左边的杯子递给了慕晚辞。

  慕晚辞接过杯盏,注视着杯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饮而尽。

  阿迟没有犹豫,拿起桌上剩下的那杯便喝了下去。

  毒性未解,发作反而愈烈。

  如她料想的一样。

  他还是那么的喜欢慕晚辞。

  阿迟禁不住疼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意识一片混沌,只是隐约地感觉到谢琰忽然起身夺去了陈平的剑,接着便有侍卫冲了进来制住了他。

  阿迟浑身有些脱力,终于支撑不住倒了过去。

  谢琰连忙抱她起来,冲一旁的人怒吼道:“叫太医来!”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谢琰抱着她的手臂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轻轻伏在阿迟耳边说着:“阿迟……不要睡,再坚持一会……你不会有事的。”他的话音里带着少有的恐慌。

  她想费力睁开眼,眼皮却异常地沉重。

  支撑不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困意,她睡了过去。

  阿迟一连睡了几日,直到第三天才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醒来时谢琰在旁边坐着,他这几日向朝中告了假,留在殿里照顾阿迟。

  那陈平妄图刺杀二皇子,被当场拿下,极刑处死。慕家小姐受了惊吓,也在府中卧床不起,消沉许久。

  陈平没有骗他,慕晚辞服了解药,很快便解了毒。

  只是阿迟虽已无大碍,但体内的余毒一直没能解。太医说毒性轻微,也已经不大碍事了,只是今后万万要小心,若日后再中毒,便可能性命不保了。

  见她醒了,谢琰忙扶她坐起来,又替她端来一杯水喂她喝下。

  她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地问道:“阿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他声音温柔地哄她,“把水喝了,乖。”

  她含含糊糊地又问道:“都子时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睡吧。明日再说。”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谢琰依然守在她床边。她刚一睁开眼,正对上他温润的黑眸。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凝视着她,长睫柔软,目光温柔。

  阿迟呆愣愣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脑中一片空白。

  谢琰见她看自己看得出神,轻笑道:“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副呆模样真是一模一样。”

  阿迟愣了愣,回过神来:“……第一次?”

  谢琰笑了笑,将她扶起身,声音一惯的沉静温和:“你倒是不记得了。那时候冒冒失失地翻墙进了我的园子里,还一个劲地盯着我发呆。”

  水雾渐渐地漫上了她的眼睛。

  原来他还记得。

  她独自守了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那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却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

  真是太好了。

  谢琰叹息一声,伸手抱住她:“怎么哭了。”

  她摇了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停不下来,一张小脸泪盈盈的。

  谢琰替她擦掉眼泪:“脸都花了。”

  阿迟闭上眼睛,用一种极其怀念的语调哽咽道:“阿琰,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我知道。”他静了静,又低声说。“我都知道。”

  阿迟又歇息了两三天,才开始忙碌起来。这几天她病了,宫里的事情积压了一大堆,谢琰照顾了她几天,也又开始忙朝上的事情。

  晚上谢琰派人回殿告诉阿迟,今晚有公事,就不回来吃饭了。阿迟得到消息后便独自一人用了饭,一番收拾之后便回房准备歇下了。

  谁知道刚吹熄了灯,谢琰却进屋了。

  自阿迟中毒之后,谢琰破天荒地回了主卧过夜。这是自大婚以来他第一次肯回房过夜。阿迟中毒时病得很重,他也许是担心,夜里都将她抱在怀里。不过这些阿迟在昏睡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直到她病好了以后,谢琰却仍然回房睡觉,这让她不免有些吃惊。

  “阿琰,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今天有事……要在议事殿里歇下呢。”

  谢琰走近,摸了摸她的头,笑笑说:“剩下的事情我交给旁人去打理了……无碍。”他身上全然没有忙碌了一天过后的尘土气息,淡淡的清香环绕在阿迟身边,沁人心脾。她替谢琰脱下外衣,缓声道:“你先坐下歇一会,我叫下人打水来。”谢琰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道:“我见院里多了一棵枇杷树,是你种的?”阿迟点头说道:“是我命人种下的。”说完,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嫣然一笑:“等来年结了枇杷,我亲手摘了给你尝。”谢琰笑了笑,起身说:“好。我去沐浴了,你先歇下吧。”“嗯。”

  谢琰沐浴后,屋里已灭了灯,只留下几根火烛发着幽幽的光亮,是阿迟怕夜黑看不清路为他留的。

  他走到床前,熄了蜡烛。

  阿迟已经睡下了,谢琰看着她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微微一动,伸手替她盖好被子,又恐怕惊醒了她,便上床从身后抱住她。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身上有冷冽的清香,让他心神安宁极了。

  他慢慢地睡了过去……已是多少月未曾睡过这样一个舒服的安心觉了。

  谢琰下朝回来的时候,阿迟已经起来了,正在料理那棵刚种下的枇杷树。

  谢琰见了便说:“这些事情,交给下人们做就好了。”

  阿迟摇了摇头,笑着应道:“这棵树是我亲手种下的,就让我自己来吧。这样来年你也可以尝到我亲手种的枇杷了。”

  谢琰便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等到进了屋,谢琰唤她:“阿迟,过来。”

  阿迟在他身前站定,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站在阿迟面前,声音温和轻柔:“送给你。”

  他的手掌摊开,掌心是一枚平安符。

  “我替你向皇上求了一枚平安符,保你一生平安无虞。”他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意。

  阿迟险些要落下泪来。

  这对她来说太幸福,也太过不真实了。

  他的声音响起:“慕府的事情,是我没有护好你。”他顿了顿,又说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终于,她低头闭上眼,深深地喟叹一声:“谢谢你,阿琰。”

  她想,这一生,她恐怕都要困在他手中了。

  皇帝病情有所缓和,最近这几日偶尔也会上朝亲政了。这卸下了谢琰的一部分重担,让他的政事轻松了不少。不过,谢琰身有要事,这几日都不在宫中。慕府对上回害得阿迟中毒一事一直心有愧疚。因而慕夫人多次托人来请阿迟去慕家做客。花灯节到了,慕家小姐更是亲自登门,想和阿迟一起去夜集上赏灯。

  阿迟推辞不过,终于答应下来。

  慕晚辞眉眼弯了弯,泛起笑容,似乎是很高兴阿迟肯同她,声音也清脆了许多:“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叫家里人准备。”

  阿迟也很愉快地点了点头。慕晚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尽管人人皆知谢琰对她深情一片,可她却并不喜欢谢琰,所以对阿迟不仅没有什么敌意,反而有些高兴阿迟嫁给了他。两人倾盖如故,兴致勃勃地聊了很久。

  花灯节这一日,阿迟受邀出宫。马车徐徐驶到慕府门前,慕家小姐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她的大哥似乎是不放心她夜间出行,低头对她嘱咐着什么,慕晚辞抬头笑着与他对视,连连应声点头。阿迟下了马车,慕晚辞与自家兄长道别后,朝她走过来。

  “我哥哥他,平日里就是这般唠叨。”慕晚辞笑道。

  “有这样一个好哥哥,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阿迟微微一笑,“车已备好了,我们走吧。”

  慕晚辞莞尔一笑,抬步跟上了阿迟。

  今日她们要去的地方是都中有名的重锦楼。这里向来是夜览都城的好去处,在花灯节这一日尤为热闹。灯火通明的重锦楼上人声鼎沸,不少纨绔子弟这一日都约在这里赏夜。楼上挂了各式各样做工精致的花灯,连接重锦楼的白玉桥上也挂着一串串的小灯笼,晕开的光色将桥下的浮碧河也镀上了一层红红的光。河面上一艘艘装点着红彤彤花灯的夜游船,河面上漂着一盏盏暖黄的河灯,雾霭之中宽阔的河面上一座座气势恢宏的亭台楼阁被火红的灯笼染得透亮。放眼望去,朦胧的月色下,水影交错,灯火阑珊,一派盛景,恍如梦境。

  阿迟与慕晚辞一同走进了重锦楼,大家见到是慕家小姐和皇子妃来了,无不屏住了呼吸,原本沸反盈天的小楼霎时间静了下来。百闻不如一见,这慕家小姐可真是个美人啊,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裘衣,手上配着一串珠玉链,头上一支玉钗,花容月貌衬得珠宝都失去了颜色,举手投足之间隐约有清脆的珑璁声,所经之处留下弥久不散的香气。

  慕晚辞扫了一眼拘谨的众人,在一片寂静中低声对旁边的阿迟笑语:“今日这么热闹,我忽然想弹琴了。”阿迟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听说楼上有专置的琴台,我们上楼看看吧。”二人说着,便上了楼梯,向顶楼走去。恍惚的众人这才回了神,慢慢地注意力又回到酒宴上,楼中也渐渐又嘈杂起来。

  顶楼不是寻常人随便可以进出的,在顶楼赏夜的大多是些家世显赫的贵公子千金,因此人少了许多,也僻静了许多。慕晚辞与阿迟上了顶楼,这里的装饰较起下面几层明显要为更精致。暖阁中央放着一把古琴,重重的纱帐掩着,烛火闪烁,里间的榻上置着暗红的软枕,红木的轩窗雕着花鸟,倒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意蕴。

  慕晚辞走到琴案前坐下,玲珑的十指伏在琴案上,更显白皙修长。她若有所思地随意拢了几下琴弦,随即不急不缓地弹奏起来。

  琴声低低婉婉,又使了几分力道在其中,节律舒缓,令人心旷神怡。连绵的曲调有如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的山泉,静静地在皎洁的月色下倾泻而出。那声音悠悠远远地扬向远方,飘向灯火明灭璀璨的小楼亭阁,仿佛天地星辰都是她的听众,沉醉其中。

  一曲弹罢,慕晚辞抬起头,微笑着对有些怅然的阿迟说:“我们走吧。”

  二人在一片惊羡的目光中下了楼。

  四处游玩一番,她们终于尽了兴,也到了该回府的时候了。

  街边早已有马车等候。

  赏灯的人渐渐散去了,街上行人寥寥,阿迟与慕晚辞有说有笑地慢慢向马车走去。

  走到马车前,慕晚辞笑着对阿迟说道:“晚辞与王妃殿下也算是一见如故了……许久没有游玩得这番畅快了,能结识王妃殿下,晚辞不胜荣幸。”

  阿迟回道:“慕小姐真是琴技无双,今日有幸听得一曲,阿迟也自叹弗如。”

  慕晚辞笑道:“王妃过誉了。”说罢,她侧身将阿迟让在身前,请她先上马车。

  阿迟向前走了几步,踩上马车的边缘,正要站上去,谁知变故却陡然发生。

  那马不知为何受了惊,两蹄腾空惊声嘶鸣,阿迟刚刚登到马车上,还未站进去,被车身的剧烈晃动一个闪身没有踩稳,眼看着就要从车上跌下去。慕晚辞见状想要拉她下来救她一命,阿迟一时情急抓住了她的手,依然控制不住直直地倒下去,慕晚辞被她带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惊马嘶鸣一声向前落蹄狂奔,那车轮,便轧过慕晚辞的手。

  地上流了鲜红一滩的血迹。

  惊魂甫定,阿迟连忙去看慕晚辞,她已经晕倒在地上,一双手血淋淋的,已经变了形。


☆、第 5 章


  慕晚辞的双手废了。

  这一消息不用多久就传满了都城。

  那日慕晚辞是和阿迟单独出门的,慕家小姐出了事而阿迟却安然无恙,加上素来都中就有二人不睦的传闻,这难免不惹人猜忌。尤其是慕家人,愤怒之中已然恨透了阿迟。

  阿迟懊悔,可再怎么样也都无济于事了。

  夜里她辗转反侧,难以成寐。

  慕晚辞那双血淋淋的手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阿迟恨自己为何要答应慕家的邀约,又恨自己为何那时不能伸手拉慕晚辞一把……她在脑海中演算了千千万万种可能,任何一种都不会比如今的状况更糟糕。

  已是深夜了,她躺在床帏中,正想着慕家小姐的事情,这时候忽然听到房中有异响。

  她暗道不好,正想起身闯出,却被角落中蹿出的一个黑影扣住反锁在墙上。

  还未及反应,一柄尖刀接着狠狠地洞穿了她的手,嵌入皮肉透过掌心将她的手死死地钉在墙上。

  血涌如注,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疼得无助地开合颤抖的嘴唇,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苍白的脸上尽失血色。

  那人啐了一口吐沫,冷笑一声:“什么狗屁受惊!怎么可能那马就忽然受了惊?除了你旁人也没有接近那马,我妹妹的手被你害成这样,你又凭什么安然无恙地躲在这里!”

  阿迟疼得说不出话,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落下。她浑浑噩噩地听那刺客接着骂骂咧咧地又是诅咒又是得意地笑,手上的痛感愈加清晰,几近晕过去。

  这回总算是扯平了。

  门外的卫士听到异响,已经在门外大声探问她是否有事。那刺客听到门外的呼喊,一个蹿步松开了阿迟,从后堂逃走了。

  等到卫士闯了进来,他已不见踪影。

  闻讯赶到的禁卫见到王妃倒在血泊中,大惊失色,立即下令封锁宫门,加强戒备,派出大批巡逻侍卫擒拿刺客。

  太医在深夜被急召进宫。

  阿迟伤口的血被止住了,只是手掌被前后贯穿了一刀,掌心留了不大不小一片疤痕。

  很快,刺客便被捉拿住。

  一番质询下来,这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慕家次子慕铮。

  得知刺客已被捉住,她没有追究此事,反而淡定地告诉禁卫长,自己的伤是意外造成,他们抓错了人,下令让他们放了那刺客。

  阿迟心里清楚,谢琰想要登上皇位必然需要慕相辅佐,这时候如果与慕相因为恩怨产生隔阂,只能让太子有机可乘,她不想现在就与慕家人撕破脸。

  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她的错。她只是手上留了一块疤痕而已,而慕家小姐,却落得个终生不能写字的下场。

  阿迟静养了一阵伤,总算恢复了些气色。

  然而,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谢琰回来了。

  她无法想象谢琰若是知道了慕晚辞双手被废,该会是怎样的反应。那是他一直捧在心上的人,如今却因为她变成了这幅模样,谢琰……必定是要怨恨她的。

  接到了谢琰回来的消息,她匆匆地赶往了议事殿。

  刚进殿门,便看到谢琰只身一人站在堂中,背对着殿门久久静立。

  阿迟声音有些晦涩地叫道:“阿琰……”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谢琰的眼睛里带着薄怒,他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

  阿迟张口想要辩解,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谢琰不相信她。

  纵然她有千百种说辞想一一说给他听,他也不会相信的。

  她心里也是难过的。

  慕晚辞的双手废了。

  她想起那一日慕晚辞拨弄琴弦的那双手,十指修长,珠圆玉润。可今后再也不能奏出那天籁般的琴音,再也不能写字作画了。

  她知道,谢琰一定比她还要难过。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她想对他说:阿琰,你看,我的手上也被刺了疤痕,可能永远也不会好了。

  可她明白,无论她怎么样,都再抵不过慕晚辞被废掉的那一双手。

  谢琰幽深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眸底漆黑一片。

  她被他如锋如芒的目光刺得坐立难安。

  最后,他终于开口。

  “我只恨此生为何要遇见你。”

  谢琰转身而去。

  阿迟终于伤心地哭出声来。

  他刚刚说他后悔了。他后悔遇见她。若能重来,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可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手上的疤,是她罪有应得。她欠慕晚辞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她终于被他恨了个彻底。

  之后几天,阿迟都没有再见到谢琰。听守门的侍卫说,谢琰去了慕相家,晚上又像以前一样回自己寝殿歇息,现在不想见她。

  谢琰实在是太生气了。

  他见到了慕晚辞骨指断裂、手掌形状尽失的那一双手,更是痛心不已,对阿迟又是愤怒又是失望,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阿迟的伤势。

  调查马车受惊一事迟迟没有下落,谢琰也慢慢冷静下来,才觉察此事蹊跷。宫中所用马车,皆是性情温良的良马,怎么会无故受惊?之前有人私下议论是阿迟故意惊马引得慕小姐受伤,可他太了解阿迟了,她心地那么善良,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感到事情不对,谢琰便叫来自己的近卫,派他们暗地里仔细调查这件事。

  没过多久,谢琰的近卫就传来了消息:马车受惊一事,系太子所为。

  而慕小姐……也是知情的。

  她那双手,竟是为了太子,甘愿自己废去的。


☆、第 6 章


  谢琰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阿迟,得到消息后,他动身去了慕府。

  慕府的人因着慕晚辞的受伤连日来都阴沉沉的,有些压抑。

  谢琰先又去探望了慕晚辞。

  她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谢琰也不欲当面质问她受伤的事情,只是像往常一样问候了一番。两人彼此心知肚明,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此事。

  随后他去见了慕相。

  慕相依旧一脸憔悴,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慕晚辞的受伤已经让他的身体吃不消了,再知道了慕铮只身前往皇宫刺伤王妃的事情更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被王妃压了下来,显然是不欲声张,他心中惭愧,一旦上奏皇上这可是要杀头的重罪,也不敢告诉谢琰其中原委,只当做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没有隐瞒,直接向慕相道明了来意:他想要和慕相握手言和,联手扳倒太子。

  他又接着告诉慕相,慕晚辞受伤一事系太子所为,并将其中细节一一和盘托出。

  慕相听了很是震惊。他那宝贝女儿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让他又惊又疑,又气又恨。倘若谢琰所言非虚,他对谢琰更是满心愧疚。

  等怒气消了,他思忖了一会儿。慕晚辞如今残疾,婚事堪忧,嫁给谢琰势在必行。这时候谢琰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自己,也由不得他不信,况且慕铮夜里出手伤了王妃,这事一直被左阿迟压着没有追究。如果他不肯承认一切事情都是因太子而起,难保谢琰知道后会不会动怒。所以他最终还是愿意与谢琰不计前嫌,重修旧好的。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站在谢琰这边,直到助他得到皇位。

  慕相本不欲牵扯皇位斗争,现在这种情形,他是避无可避,只得顺从。

  他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二殿下,老臣的身家性命……自此就全都交给您了。”

  事情办妥了,皆大欢喜。从慕府出来,谢琰又想起阿迟,有些后悔那日对她说了那样的重话。她在这朝中已是孤苦无依,伶仃一人,能靠的也唯有他了。他叹了口气,心里懊悔之余又有些暗自庆幸:还好,他们的日子还长着,以后他一定会慢慢解释给阿迟听的。

  二皇子与慕相的关系并未如预想中的渐生间隙、水火不容,反倒日愈和睦起来,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更是让太子急了眼。

  之前的事情,是谢琰疏忽大意了。他万没有想到那个陈正则居然为了太子不惜牺牲到这般地步。如若不是先前他倒戈的事情,慕相也就不会在情急之下被迫表明倾向谢琰这边的立场,两家更不会因此险些被太子借机挑拨关系。自此一事,他对太子有了提防,行事谨慎了许多。太子远在边疆,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形势不利又急于求成,焦急之中竟走了一步险棋——参奏谢琰谋逆。

  二皇子谢琰,意图夺嫡,请皇上明鉴!

  朝堂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大臣。

  一时间,流言四起。

  这一举动也令谢琰始料未及,尽管他暗中计划的事情皇上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但太子将这件事摊到了台面上,就不得不逼皇帝做抉择。如果皇帝治罪,则太子永绝后患——但如果皇帝压下此事,那么,谢琰无疑就是下一个登上皇位的人。太子看来这是穷途末路了,一定要同谢琰拼个你存我亡。

  皇子谋逆,罪名落实,就是要凌迟处死的重罪。若皇帝真的听信传言,要治谢琰的罪,他则朝不保夕。但尽管如此,所幸谢琰一向行事缜密,太子拿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也只是放了几条虚虚实实的流言出去想要扰乱视听,并让那些趁此机会上谏的大臣借由幽幽众口在皇上面前发挥一番。即便皇上追查下来,这事也算不到他太子的头上,可谓是高枕无忧了。

  皇帝听了那些臣子一条条陈表的夺嫡之谋的坊间流言,虽是怒极,面色阴沉地当朝痛斥了谢琰一通,但却暂且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调查。

  众人一时不好揣测圣上的意思。这种流言的事情,说白了怎么定罪就全看皇上信不信,信则有,不信则无。迟迟拖着不调查谢琰,明摆着好像是皇上偏袒他,但拖得久了,等下面的人把这些传言统统给二皇子坐实了,那谢琰可就是死罪难逃了。也不知道这皇上究竟是想偏袒二皇子,还是想杀了他。

  但这回,二皇子恐怕是惹了□□烦了。多年以来,下面的人都以为皇上这般袒护谢琰,太子被废是必然的,以现在这个局势,皇上在对待太子的事情上竟然如此举棋不定,也可说明,未来谁能继承皇位,尚有变数。以往谢琰下面的这一派官吏或开始给自己留后路,或已经有了投靠太子的念头,陆陆续续地与太子那一脉的人暗下疏通起来。事态越闹越大,眼见着就不好收场了,可皇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看来,皇上这是两难了。

  这件事同样惊动了尚且留在都中朝见的燕太子谢鄢浔。

  阿迟知道时势凶险,恐怕谢琰会因此没命。她急忙去了鄢浔的住处,求他帮帮谢琰。

  鄢浔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说:“阿迟,你知道的。倘若谢琰未能成事……”

  “哥哥……我只希望你能够救他一条性命。他日若我不在了,求你一定要替我保得他平安。”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些急促。

  鄢浔有些生气:“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他忍住怒气,瞪了她片刻,又见她多日来因为担忧焦虑消瘦了不少,终归心生不忍。他放缓口气,叹道:“真拿你没办法……我答应你就是了。”

  阿迟听他同意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听鄢浔道:“可你也要答应我,待我回燕之后,不许乱来。”

  “我都答应你。只要谢琰平安,我都听你的。”阿迟连连点头。

  鄢浔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谢琰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的。”

  鄢浔一向说话算话。七天后,在都中留任的燕太子递上了一份奏折:自己奉命调查的贡品克扣一事已有了结果。

  各封地进贡的贡品最终都经由东宫,而暗地中饱私囊的人,正是现今在东宫当差的大总管。蹊跷的是,在御卫捉拿了这老太监严刑拷打以后,仍有大笔的财物不知去向,因此特来向皇上秉奏。

  等到皇上怒气冲冲地当朝质问此事的时候,数十位官吏当即吓得脸都白了。

  太子私吞了这么多钱财,又竟然不知去向,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太子抬出谋逆之说本来是想要扳倒谢琰,此事一出,反而自己引火烧身了。本来鄢浔自中秋来都之后就一直着力调查此事,太子是可以趁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摆平的,但前几日因为想尽快解决谢琰而走了险棋,使得他自顾不暇。这事情抖到了皇上面前,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可是比虚虚实实的二皇子谋逆一事严重得多了!

  这边太子还不知如何解释这私吞贡品的死罪,那边皇上也终于开口了。

  二皇子谢琰谋逆一事,尚未查明,还需商榷。然以朕对阿琰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朕倒是觉得,未必不是歹人造谣,企图构陷于他。

  众人一看,皇帝在这种太子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居然一反常态改了口风,不再模棱两可,反而明明白白地为二皇子开脱,心里也就十有八九有数了。

  太子不日被废。

  只是此事并未平息。坊间流言过甚,顾及到谢琰的形象,自然需要有人出面平息这件事情。眼下就看皇帝如何做了。

  另外,皇上既然动了废太子的心思,慕相的女儿慕晚辞也就无需再顾忌之前那些条条框框,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二皇子了。

  二皇子这回江山美人一并双收,真是天大的喜事。

  谢琰洗脱了罪名,去慕府探望了慕晚辞。

  她的手还在调养。不用谢琰告诉她,她已经对太子落败一事有所耳闻。

  “……太子他,真的回不来了么?”她倚在榻上,微微阖眼,轻声问道。

  谢琰没有答话。

  慕晚辞苦笑。太子被废了,即便有朝一日他从边疆回来,她也不可能嫁给他了。何况,他待在边疆,反而比回到这朝堂要安全得多。

  相对沉默了很长时间,慕晚辞终于艰难地开口:

  “二皇子……你还,愿意娶我么……”

  谢琰一瞬间愣怔。


☆、第 7 章


  “左阿迟,今日召你来,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吧。”

  “朕也不想为难你。但是阿琰的事情,需要有人出面平息。”

  “是朕亏待你,亏待你们左家人了。”

  从皇上那里离开,阿迟回到房间里,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怔怔地发呆。

  就这样过了很久,她才迟迟地缓过神来。

  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又开始不停歇地忙着处理宫中的琐事,也无暇再去思虑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事情。

  即便如此,下人们都看得出来,今日王妃殿下总有些心不在焉。

  天渐渐黑了下来。

  谢琰今天自从早上出门,就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黄昏,阿迟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便差人去打探了一番。

  才过了几刻钟的功夫,派出去的侍卫前来回禀。

  果然是出事了。

  尚书的儿子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尚书府派人来向慕相提亲,求娶慕家小女儿慕晚辞。而慕相,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两家看来是要结亲了。

  只是,那尚书的儿子,是个天生的残废,整日瘫在轮椅上,动弹不得。

  这种亲事,放在以往,慕相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可惜现在形势不同:慕晚辞废了手,但是身份又在那里吊着,寻常人家高攀不起,体面人家又不愿意娶一个不能操持家务的花架子回家。如果谢琰不能娶,那嫁给这尚书的儿子,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出路。

  只是慕晚辞向来心气高傲,怎么肯嫁给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残废?至于谢琰,自然就更不会答应了。

  阿迟守着一桌饭菜,一直等到了深夜,谢琰依然没有回来。

  派去打听的护卫回来报告说,二皇子在皇上的寝殿外长跪不起,求他旨意将慕家小姐许配给他。

  用情之深至此,令听闻此事的不少人都唏嘘。

  阿迟呆愣愣地坐在桌前,也没了主意。

  谢琰是铁了心要求皇上收回旨意的。

  她也知道,如果谢琰今夜不跪,明日尚书府就会将聘书下到慕府。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回天之术了。

  真要跪一晚上,恐怕膝盖都要磨破了。

  皇上终归是不忍心的。

  黎明的时候,他终于传召了谢琰。

  谢琰跪在他的床边,眼神笃定而镇静。

  皇上平静地看着他,只缓慢地问道:

  “阿琰,要娶慕家小女儿可以。但是,你必须先休了左阿迟,再向我求旨赐婚。你愿不愿意?”

  谢琰猛然抬头,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只是镇静而深沉地看着他,慢慢地说道:“你早就心里清楚,以慕骞的性格,他慕家的女儿,哪怕是太子的妾室,也断然不会做的。你若想要娶慕晚辞,必定要先休了左阿迟。”

  谢琰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向皇帝一拜,沉声道:“儿臣是不会休妻的。”

  皇帝似是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这回冷笑道:“既然那么想娶她,你如今这番作态又是为何?”

  “娶左阿迟,是儿臣的责任。左相将她托付给儿臣,儿臣不能弃她不顾,这是儿臣的底线。”谢琰的声音坚定而不容置疑。

  房间里顿时沉默了下来。灯烛明灭,帘纱微卷,皇帝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只一声叹息。

  “罢了。随你吧。”

  “只不过,你若想求朕旨意赐婚慕晚辞,即便不休妻,阿迟的位份是一定要降的。向来圣旨赐婚,没有强迫人家做妾的道理。你回去自己寻个理由将她降个位份吧,朕不日便下旨。”

  谢琰沉默,没有拒绝。

  他终究还是要亏欠她的。

  谢琰刚从皇上那里出来,没有回宫,打点好了房间,将布置的事情都交给了下人。他想这样一来,等阿迟回来,即便她的身份不如以前了,也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慕晚辞的双手被废,如今只有他能照料她了。

  过去他执意要娶慕晚辞,皇上不会同意,是因为那时候太子势力犹在,与慕家结亲势必会威胁太子。如今太子已倒,如果将来登上皇位的是他,那现在他则不得不娶。这种情形之下变卦,与慕家结仇,恐怕会生出很多事端。

  谢琰昨夜在寝殿跪了大半夜,今天精神不太好。

  他本想直接回议事殿小憩一会儿,正向议事殿的方向走去,恰逢此时,他腰间的玉佩,却不知为何不慎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他皱了皱眉。

  这么好的玉佩,倒真是可惜了。

  谢琰弯下腰,拾起那几块碎玉,正巧院子里沙沙地刮过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身侧,一时衣袖翻飞,袖带飘扬,凉意陡然袭来。

  天气凉下来了。

  还未至严寒冬日,天气已经冷得这么快了。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阿迟站在他面前,一边伸手为他披上一件外衣,一边笑着说:天凉了,多加衣。

  风渐渐停息。他站起身来,随手扔了那碎玉,掉转方向回了自己的寝殿。

  踏进殿门,那棵枇杷树还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树下院里空荡荡的无一人。

  谢琰踏进门,却没看到阿迟,便随手招了一个侍卫问了问阿迟在哪儿。

  “回禀殿下,自从刚刚皇上传了圣旨,王妃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没出来过。”

  “皇上传了圣旨给阿迟?!”谢琰的脸色骤然剧变,他大力地抓着那个侍卫的肩膀,手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阴鸷,那侍卫被吓得哆哆嗦嗦地半天说不出话,谢琰一把放开他,急急地就往阿迟的卧房走。

  谢琰进了阿迟的房间,大声唤了几声她的名字,但却没有人应答。

  他松了口气,心想是自己多虑,她大概是早就不在房间里了。

  他在房中随意地转了一圈,以前倒是没注意,这屋子被阿迟打扫得精致极了,书册整整齐齐地收在架子上,还摆着一些装点的小玩意儿。他拿起架上的书册随意翻了翻,转眼看到房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应该是刚刚到的圣旨。

  谢琰放下书卷,走过去将圣旨拿起来,刚看了两行,那卷轴便“啪”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左家之女左阿迟,狐媚惑主,煽动民心,图谋不轨,且欲栽赃嫁祸于二皇子谢琰,赐死。”

  他的面容血色尽失,急忙跌跌撞撞地奔至旁边阿迟的卧室,掀开了门帘。

  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几乎站立不能——

  阿迟倒在了血泊里。

  她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水浸透了衣衫,源源不绝地流出来。

  他的脑海中炸成一片。

  听到房门处有响动,阿迟微微抬了抬眼,向门口看去。

  她看到他站在房门处,一张脸震惊而恐慌。

  谢琰的话音里全都是颤抖:“阿迟……”

  过了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奔来抱住她,一边向殿外声嘶力竭地大喝:“太医!给我叫太医来!快叫太医!”

  可她已经听不清楚他的声音了,只是感受到他抱着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她抬起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想要安慰他。

  谢琰感觉到她的动作,慌忙低下头去看气息微弱的阿迟,双唇却颤抖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手上全是她粘稠的血液。

  他听到她缓缓地沙哑着嗓子开口,像是在叹息:“你能娶慕晚辞,真是太好了啊……”

  可话音落下,她却又忽然抬起手背捂住眼睛,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的声音里有浓重的哭腔:“阿琰,你走吧……让我一个人睡一会儿。”

  谢琰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语无伦次地轻轻哄道:“乖,再坚持一会儿,别睡……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血还在慢慢地涌出来。他用力地捂紧了那片伤口,可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源源不断的温热的液体:“阿迟……你醒一醒……你不是还要和我白头偕老么,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宫里,出去一起四处看看好不好……”

  他无力的声音几乎是哀求的:“你说过要喜欢我一辈子的……”

  “别睡……”

  阿迟一生都从没流过这样多的眼泪。

  可现在她要死了。

  她唯一的亲人不在了,如今只剩下谢琰。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踉踉跄跄闯进来一个侍卫:“殿下!太医到了!”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给我叫太医赶紧滚进来!”谢琰双目通红,神态尽失地怒喝道。然而,待他转过头来又看怀中的阿迟的时候,她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颤抖了起来:“……阿迟?”

  只是这一回,再没有人应答。


☆、第 8 章


  “殿下,王妃的伤势已无大碍。不过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怕是落下病根了,要慢慢调养才会好些。”

  “多谢严太医了。”

  阿迟止住了血,昏睡了几个时辰,又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谢琰依旧守在她身边。她想要下床,却被他制住了:“阿迟,不要乱动。你流了很多血,这几日都要留在床上静养。”

  她点了点头,又乖乖地躺回去。

  他俯身轻轻吻了吻她,嘴唇柔软滚烫,让她脸不自然地一红。

  谢琰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过了很久,忽然开口:“皇位我不要了。等你好了,我们搬出这宫里,四处走一走,好好调养你的身体。”

  阿迟呆呆一愣,似乎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谢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没有你,那皇位我孤零零地一人坐着,又有什么意思……”

  “是我不好……如果早一点知道你要受这样的折磨,我定然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听闻此言,阿迟已然泪流满面。她闭上眼睛,流着泪一直点头,哽咽着说道:“阿琰,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

  蹉跎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可以天涯海角,白头偕老了。

  她只希望此生都再也不要跟他分离。

  阿迟尚未康复,到了晚上,很早就睡下了。

  临睡前,阿迟忽然有些忧心地问道:“阿琰,皇上赐了我一把短刀要了结我的性命,我却活下来了……日后万一借此为难你,可怎么办啊……”

  谢琰俯身吻了吻她,声音轻柔:“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只要你在,就什么都好……”

  阿迟听了他的话,乖乖地躺下了。半晌,她又突然坐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琰,说道:“阿琰,一定是你送我的平安符,救了我一命。”

  谢琰低头凝视那平安符,上面不小心被血染污了一小块。想到那时的情形,让他不由得心惊。他伸手握紧了那平安符,过了很久,才脸色有些不悦地说道:“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见得有多灵……”

  知道谢琰心中难受,她便没有再说话,噤了声,躺下了。

  夜里,谢琰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不敢阖眼,想起白天的事情就忍不住叹息,又怕惊扰了她。他看着她因为熟睡而沉静的面容,好几次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这回他是真的怕了,怕她就这么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迟夜里忽然醒来,见到他依然没有睡,搂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由得轻笑出声。

  “怎么醒了?”谢琰问道。

  阿迟没有回话。

  黑夜中,她朝着他模糊的方向,伸出手轻轻地去探他的眉眼。谢琰仿佛感知到黑暗中她温柔的目光,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感到她温热的手指在脸颊上游移,一点一点细细地描摹他的轮廓。

  半晌,传来她的叹息声:

  “真好啊。阿琰。能嫁给你,真好啊。”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俯在她耳边轻轻应答:“我也是,阿迟。”

  第二日早上,谢琰从浅眠中醒来,一旁的阿迟依然睡得深沉。

  昨天的事情太多了,她一定是累极了。

  谢琰一想到昨日她躺在那片血泊中的样子,就止不住的后怕。

  不过,幸好如今她还好好的待在他身边。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刚准备起身留她多睡一会儿,那手上的触感却让他脸色骤然巨变。

  阿迟的额头滚烫。

  他不知所措,急忙摇晃她的身子想要唤醒她:“阿迟?阿迟?”

  阿迟脸上是不自然的红色,全身都是滚烫的,她迷迷糊糊地□□了几声,却睁不开沉重的双眼。

  一定是昨日伤势太重,今日她竟发起了高烧。谢琰一时心急如焚,急得传人立刻宣太医进宫。

  他已经无法承受阿迟再有一丝一点的闪失。昨日她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他只觉得天都好像塌下来了。好不容易才确保她性命无虞……怎么今天又发起高烧……

  阿迟昏迷中感觉有温热的吐息触在自己的脸颊上,耳畔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视野有些模糊。

  床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像是正在给自己诊脉。他的身侧则站着一脸焦急的谢琰。

  她眨了眨眼睛,想让视野变得更清晰一些。

  耳边传来两人的声音。

  皇帝赐了阿迟一把短刀。

  那刀上有毒。

  而阿迟,她活不下去了。旧毒复发,新毒未解。便是神仙,也救不活她了。

  谢琰仿若遭到雷劈般,不可置信地呆立在原地,半张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满耳尽是太医的那句“撑不过去了……”

  他看到阿迟醒来了,她从容地对他微笑,而他心里却升起了巨大的恐慌。

  他上前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想要说些什么抚慰她……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阿迟的声音里满是遗憾:“殿下,上一次我醒来的时候,你对我说要搬出这宫外一同去看看山水美景。如今看来,是我食言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就都忘了吧……”

  “阿琰,我原本想要喜欢你一辈子……可我的一辈子……就只能到这里了……”她的眼睛乌黑透亮,却盈满了泪水,仿佛下一刻便会失去光彩,“你喜欢慕晚辞,便娶了她吧。我再也不同你计较这些了……”

  她的脸颊是冷的。

  谢琰匆忙地伸出手擦掉她的眼泪,想要打断她的话:“不要再说了……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娶慕晚辞……你也不会有事的……不要再说了……”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一双手冰凉冰凉的,他只觉得此生都从没有摸过那样凉的人手。

  谢琰的嘴唇冰凉地贴着她的脸颊:“我不要慕晚辞了……我不要别人了……我只要你,好不好?我只要你……你不要这样……”

  他颤抖着又唤了几遍她的名字。

  怀中的人再无声息。

  临死前,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枚平安符。

  他终于失声痛哭。

  他被他的阿迟丢下了,孤零零的留在了这世上。

  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与她说。

  他想起那年春日里她站在繁荫下,远远地望着他,温暖的春风忽然迎面吹来,一时间那袭碧绿的纱裙于风中飘扬,如诗如画。

  奈何斯人已逝。旧事不复。


☆、第 9 章


  谢琰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声音对他说:“前世你爱她,她不爱你,你苦追她不得,甘愿自断生路以求来世与她修成正果。上苍只给了你一次机会,既然你没有留住她,从此她便与你形同陌路。”

  他想起了他们的上辈子。

  那时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他站在雨里,衣衫尽湿,对她无可奈何地道:“为什么你就不肯好好看我一眼呢……只要看我一眼……一眼也好啊……”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饱含了怒意:“殿下,我并不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殿下从中作梗,我早已嫁给慕铮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决绝远去的身影,只恨自己与她此生无缘。

  可他仍旧不甘心,多次面见皇帝想要求圣旨赐婚,说自己愿携阿迟远去,厮守下半生。皇帝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同意。

  他却不知道,阿迟已经大难当头,无路可走了。

  没过几日,左家因为逆反一案被查抄,左家人被全部赐死,无一幸免。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冰冰冷冷的尸首,痛不欲生。

  要自己永生永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他不同意。他怎么会同意?他还没有留住他的阿迟。他的阿迟不会死的……

  他想起她言笑晏晏的模样,想起他们大婚时她执着酒杯轻轻吟唱的那一首曲子,想起她细腻绵长的语调:“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梦中那声音渐渐远了,仿若叹息般,他听到有人对他说:“去吧,她一定还在等你……”

  谢琰猛地睁开双眼。

  他等到了他的第三世。

  这一生,他依然是芝兰玉树的二皇子殿下。

  一切都像从未变过一样。

  又是春日里,素来喜欢热闹的太后决定在宫中办一场赏花宴,宴请了都中的贵门女眷前来参加。

  他守在他们初见时的那个庭院里。

  春光正好。

  沉碧的天空下一片杏花如云,柳亸莺娇,溪流宛转,复苏的大地上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他独坐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那个院子里,想再见到年幼的她踏着黎明偷偷溜进他的庭院,满披清晨的露气与金色的朝阳。

  树叶沙沙地摇晃,他看着那棵高大繁茂的垂柳,心中想:前生未能保你周全,今世我一定要把你护得好好的,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然而他从雾光初现起一直坐在那里等到夕阳西下。

  侍从们几次来劝他回去,不要再这样茶饭不思地呆愣在那里一整天了,他却不予理会。

  宴会散了。

  天色渐渐暗了。

  偌大的庭院里不复白日的喧闹,空荡荡的只剩一片寂静。

  晚风吹过,昏暗的院落里树叶摇晃的声音响起一阵,又静下去。

  他孤独地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四周静得只有飘零叶落声。

  可是再没有人来。

  那时候,他才知道。他的阿迟,再也不会回来了。

  “殿下,都问清楚了。那左相家里一直都是无子……也并没有一个叫阿迟的小女儿。”

  谢琰紧抿双唇,一张脸是铁青的。

  “朝中也没有一户家里有小女儿叫阿迟的……”

  答话的侍卫紧张地偷偷看着二皇子的脸色,看到他隐隐作怒的样子,脸上紧张得流出了汗。

  “知道了。下去吧。”

  过了很久,便听谢琰冷冷地掷了一句话出来。侍卫如蒙大赦,拜了个身匆匆地退下了。

  侍卫全都出去了,谢琰仿佛全身失去了力气一样,倒在椅子上。

  无子……

  竟是独留了他一人啊……

  他闭上眼睛,不经意间已是泪流满面。

  时光飞逝。

  两年后,位高权重的燕王因平疆有功,被召入京行加封进爵大典。

  而这年浴兰节,一向寡淡喜静的二皇子居然要在都中举办宴席,大宴宾客。

  听到这个消息,不少贵妇小姐都高兴坏了。

  人尽皆知,二皇子年岁渐长,却迟迟没有娶妻的意思。这二殿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才德双全,且很得圣上宠信,想来极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储君。若是能借此机会接近深居宫中极少外出的二皇子,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收到请帖的侯爷家里都喜出望外,家里未出嫁的小姐无一例外好生精心准备了一番,连日裁剪新衣,盛装打扮。至于没收到请帖的,也一边羡慕着那家世好的,一边想尽各种办法混进宴会。

  主宴设在了闻名遐迩的重锦楼上。

  这一日夜里,重锦楼人声喧闹,热闹非凡。

  宴会尚未开始,谢琰站在顶楼,向外眺望。天气很晴朗,空中悬挂着一轮皎皎明月,既是仲夏,街上也热闹极了,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庆典集市上,不少人放起了烟花。大片的烟火在空中伴月而开,如惊星彩散,如飞空雨声。莲灯浮动,焰火琳琅,五彩夺目,一片盛景。

  他听着久不停息的焰火欢腾声,微微阖眼,转身从顶楼离开,下了楼。

  作为宴主,谢琰自然是少不了受到各家宾客关注的。不少人好奇,这长日以来不闻世事鲜少与人打交道的二皇子怎么今日忽然转了性,也安排了这么大的排场。又见着不少按捺不住的侯府夫人领着自家小姐就上前去搭讪,心里纷纷揣测莫非是二皇子真的动了娶妻的心思,借此机会想好好相看相看?可这二殿下既然是来相看的,又怎么对那些世家小姐们爱答不理的,十分冷漠呢?

  这二皇子殿下,自小心思深沉,谁也猜不透。

  一旁的人吃吃喝喝,一边看热闹,好几个带着自家小姐的氏族夫人都碰了钉子,灰心丧气地散开了,下面的人只顾着暗笑。

  等到终于没人缠着他了,谢琰这才觉得有些神清气爽起来。

  酒足饭饱过后,宴席也渐渐散了。

  谢琰只斟了几杯酒饮了,似乎兴致缺缺,未及酒席末尾便提前离席。他遣散了跟在身边的随从,只准许几个暗卫跟着,没有坐马车,从重锦楼出来,慢慢地走回宫里。

  今夜月色很好。

  更漏已深人渐散,谢琰出了重锦楼的大门,白玉桥上沿设的小摊贩们因着今日的宴席早就被驱散了,行人寥寥,又因宴席未毕马车也几近没有,难得的空旷起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却看见桥上隐约站了一个人影。

  她低着头,站在桥上向下看,似乎是在欣赏水中的浮光月色。

  “小姐,我们回去吧,晚了又该挨训了。”旁边一个婢女劝道。

  那人心情似乎是很好,声音温柔悦耳:“难得出来走走,你看,这月色多好啊。”

  听到她的声音,谢琰顿时热泪盈眶。

  那熟悉的声音,如同穿越了千万日夜,跋山涉水,缓缓而来。


☆、第 10 章


  “阿迟。”

  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阿迟有些诧异的转过身。

  那一双乌黑的眼睛迷离地看着自己,谢琰一时失神,只感觉似乎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千万种感觉复杂地交织,竟不知所措。

  没想到来人竟然是二皇子谢琰,阿迟着实吓了一跳:“二皇子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半晌,又忽然回过神,惊讶地问道,“您以见过我?……如何认得我?”

  谢琰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眼神骇人,似乎是要将她吞吃入腹。

  阿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二……二殿下……”

  “阿迟。”他的声音响起,却是极尽温柔的。

  “我认识你很久了。”

  阿迟依然一脸迷茫,眼神无辜得像个小兔子。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想了想,又说道:“没关系,以后总会慢慢熟悉的。”

  阿迟望着他,他的眼里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的伤感,让她的心不由得跟着莫名的抽动。

  “殿下,天色晚了,您也快点回宫吧……”

  谢琰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置若罔闻地定定看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

  顶着他的目光实在是有些煎熬,阿迟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动几下,原本掩着手的宽大袖袍也随之滑落到手腕处,却露出掌心中一片不大不小的疤痕。

  他看到阿迟手上的疤痕,只觉得顿时心如刀绞,疼得他不自禁地颤抖着伸手去握她的手掌。

  阿迟吃了一惊,随即微微笑起来:“我的手……天生便带了胎记,殿下切莫大惊小怪。”

  谢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手依然在停不住地颤抖,接着无声地落下泪来。

  “殿下,你怎么哭了啊?”阿迟有些茫然,她手足无措地去替他擦干泪水,可是那泪水一直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阿迟……你嫁给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嘶哑极了,藏着极力隐忍的哭腔。

  阿迟大惊失色,似是从未想过他会这样说一般:“殿下,你醉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下一秒,这话就被随之而来的惊呼声打断。

  谢琰竟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当众抱起了她,抬脚就要回宫。

  眼见着阿迟也急了,顾不上什么礼节:“谢琰!谢琰你快放我下来!

  谢琰却不复刚才的温和,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丢了一句:“当众直呼我名姓,你可知罪?!”

  跟在他身后的暗卫见状也都惊呆了,这情形真是令人瞠目结舌。二殿下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怎么这回一见着人家,就要将她绑回宫里?要是被人传出去可怎么办是好!

  然而即便心中腹诽,他们也断然不敢阻拦谢琰,只好默默地一路跟在身后,顺带留意着别被人不小心看见了,又要惹是生非。

  等阿迟被带回宫里安顿好了,谢琰站在她面前,板着脸命令道:“你今晚,就住在宫里。”

  阿迟第一次见到这种架势,已经被吓傻了眼,无言了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开口:“鄢浔哥哥找不到我……要着急的。”

  谢琰唇边带笑:“方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带回宫里了,他想必早就知道了,不会以为你失踪的。”

  阿迟:“……”

  “回禀殿下,下属方才盘问了那名婢女。确实是左家的女儿,名叫左阿迟。只是左家小姐身体打小就不好,因此一直被养在燕王府中调养,极少外出,外人都不清楚,听说是刚刚从燕地随燕太子一同回都的。属下无能,先前调查的时候也一时疏忽遗漏了,请殿下降罪。”

  谢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不意图治他的罪。

  人还在,回来就好。

  想到这,他的心情也不由得随之舒畅了起来。

  不过,费劲寻了她这么长时间都没寻到,反倒叫谢鄢浔那个登徒子占了便宜,想起这件事谢琰就恨得牙根痒痒。想必自己的人打探不到阿迟的消息,这该死的谢鄢浔肯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一定要趁机会好好惩治他一番。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阿迟,也只能是他的。

  辗转这么多岁月,他终于可以跟阿迟白头偕老了……他这一辈子,都要永远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阿迟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了。

  宫里伺候的人多,都是昨夜里谢琰安排派过去照顾她的。第一次见面,就被这个人连扛带拉的拖回了宫里,阿迟心里着实有些窝火。因此她起了床,穿戴好衣裳,就去了院子外面找谢琰算账。

  谢琰却是一大早就出去了,殿里没见着人影,守卫又说什么不肯放她出宫回家去,她只好蹲在二殿下的殿门口,等他回来。

  侍卫们不知道为何对她格外殷勤,见她站着等谢琰,又是搬座又是倒水的,还温言好语劝她耐心些,二皇子马上就回来了。

  阿迟不好意思同他们发脾气,就顺从地坐下了。

  她一个人坐在殿前的小花园里,闲着无聊,便起身四处走了走,逛逛花园里的风景。毕竟是宫里的花园,倒是有很多寻常人家见不到的奇花异草,阿迟喜欢极了,为了解恨还连摘了好几朵开得正好的。

  拐弯抹角地绕到小花园的一角,入目却忽然没了花团锦簇,只剩一棵精心修剪过的树。那里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枇杷树,郁郁葱葱,上面结了累累的枇杷,看来是成熟很久了,摇摇欲坠的,似乎马上就要掉到地上去了。

  阿迟好奇,便问道身边的人:“这枇杷……都熟透了啊,你们怎么都不把它摘下来?”

  身边跟着的宫女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小姐,这树是二殿下还小的时候就种下的,一直都是亲自修剪照料,金贵得紧。殿下他谁都不让碰,谁也不让摘,是以这果子都熟透了掉下来,烂在地里了也无人敢动。年年如此。”

  “那……”阿迟刚要出声,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阿迟要摘一个尝尝吗?”

  原来是谢琰回来了。

  他走到阿迟身前,阿迟已经听到这树的渊源,自然连连推脱:“不用了,我只是随口一问……”谁想未待阿迟反应,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已经伸了出去,轻轻用力摘下一个玲珑漂亮的枇杷,然后递给她。

  阿迟木怔地看着他伸到自己跟前的手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尝尝吧。”谢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看着那好看的枇杷,阿迟竟口干舌燥了起来,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将手中的枇杷吃干抹净了,阿迟笑逐颜开地看着谢琰,一时间觉得他似乎不那么招人恨了。

  “殿下,您什么时候肯放我出宫?”

  听见这话,谢琰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阿迟在宫里,住得不好么?”

  她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作答,睁大了眼睛:“不……自然不是……可我也不能总在宫里这么住着吧……这要是传出去……更何况鄢浔哥哥他……”

  “鄢浔哥哥,叫得可真是亲热。”谢琰冷笑一声,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就是不放你出宫,谢鄢浔又能怎么样?他难道还能杀进宫里将你抢回去不成?!”他忽然发怒,眼里闪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都因为生气而有些发抖。

  话毕,谢琰脸色阴沉地拂袖而去。

  阿迟在他身后站着,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困惑不解。

  原来这二皇子殿下,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啊……

  谢琰回到房中,自顾自地生着闷气。

  书桌上放着一支白玉簪。是他几年前亲手雕了准备送给她的。

  上一世她送过他很多东西,只是最后大多找不到了。他却几乎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仅有的一次,是她受伤时候送给她的那枚平安符。

  就是那枚平安符,她直到死前都一直攥着的……

  他的心头莫名泛起一阵悲凉。

  这一世,她不爱他了。

  是他自己错过了。他本来有机会让她爱上他,照顾好她,可是她爱他的那一世,他却怎么也不肯承认一句喜欢她。

  他再也没有机会拥有她了。


☆、终章


  秋至。

  皇帝下诏,告知天下,立二皇子谢琰为储君。

  都中并未因这一消息而产生太大震动,只因太子的人选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几天络绎不绝地有人拜访谢琰与之道贺。自然,都是带着自家女儿的。

  眼见着太子殿下马上就要选妃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到底太子殿下中意哪家的小姐,这给了不少人揣测和跃跃欲试的机会。

  对此,太子倒是讳莫如深,凡是有人问起向来但笑不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终于,月末,圣旨下来了。

  兹闻左相之女左阿迟,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今皇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左阿迟待宇闺中,与皇太子堪称天设地造,实为良配,为成佳人之美,钦定太子妃,明年即与太子完婚。

  这让各家人都傻了眼。

  这左家不是一直都无子吗?这又是哪里凭空冒出来了个女儿?

  同样,左相也是傻了眼。

  自家女儿一直都是养在燕地,都中鲜少有人知道,皇上又是怎么觊觎上他家女儿的?

  至于左阿迟……更是傻了眼。

  好端端的怎么自己忽然就成了太子妃了?还偏要嫁给那个夜里不管不顾非要把她扛回宫里还不让她回家的登徒子……

  左相是老泪纵横,阿迟更是欲哭无泪。

  不过,圣旨一下,太子殿下立马就心情愉悦地跑去了左府探望自己的未来媳妇。恰逢左相还满面愁容地在家里长吁短叹着,这边太子殿下就已经唇角带笑地哼着小曲踏进府门了。左相只得哭丧着一张脸去接见。

  谢琰坐下来,对着左相先嘘寒问暖好生问候了一番,然后不漏痕迹地暗示道自己想见见阿迟。

  知道了阿迟的住处在哪,谢琰就没再啰嗦,起身去了阿迟的小院。

  阿迟刚刚才听婢女们告诉她太子殿下来了,一阵手忙脚乱在房中梳妆打扮。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她连忙匆匆赶去正厅陪父亲会见太子。

  谁知阿迟刚刚出了房门,就望见谢琰独坐在门外的院子里等着她。

  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正执着一盏青碗,白衣飘然,束冠墨发,抬眼望着远处,目光渺远。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他的衣袖翻飞,院中落叶萧萧下,恍若忘境,惊为天人。

  阿迟看得一时间呆怔了。

  谢琰注意到她出来了,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向她走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看着他向自己走来,那双温柔的眼睛如平静的湖水般看着她,唇边还留存一抹笑意,远远地向她走过来,好像跋涉了千年来与她相见。

  “太子殿下……”

  他在她身前站定,听到她的声音,开口说道:“从今往后,叫我阿琰便是。”

  阿迟眨了眨眼睛,不敢出声。

  谢琰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来,叫一声阿琰。”

  “……阿琰。”迫于太子殿下的淫威,她终于不大好意思地低低地出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看着她那副羞愤欲死的样子,谢琰抿着唇笑了笑,半晌后又说道:“乖,再叫一声听听。”

  阿迟木愣愣的这才反应过来:怎么感觉好像被人调戏了……

  自从皇上下旨赐婚以后,太子就三天两头往左府跑。

  不过,阿迟就没那么高兴了。借着准备婚事的由头,谢琰明令禁止她再与谢鄢浔见面,要从此断绝来往。只是她自小都和鄢浔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这无缘无故地就要和他断绝来往,她觉得太子殿下委实有些无理取闹。

  何况鄢浔哥哥也快要离都返燕了,要等到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

  不过,从这些日的接触来看,谢琰其实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阿迟是个识趣的,知道他对鄢浔有莫名的敌意,怕他生气,她也就只好不情不愿地听他的话,顺他的意。

  “阿迟?”

  听见谢琰的声音,阿迟从冥想中回过神。

  谢琰看她心事满腹的神情,知道她肯定又是在想鄢浔的事情了,笑笑说:“又在想谢鄢浔?”

  阿迟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问他怎么知道的。

  谢琰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实在想见他,就去吧。他大约下个周就要回燕了,你可以顺便给他送送行。”

  阿迟听了自然是高兴极了,拉着他的袖子道:“太子殿下对我真好!”

  谢琰没有接话,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给她:“戴上看看。”

  阿迟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白玉簪。

  “这是……”

  “送你的。戴上给我看看。”

  他坐在一旁,看着阿迟放下长发,又用那支簪子挽起来,唇角终于划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以后不准摘下来了,就这样一直戴着。”

  阿迟点了点头,忽而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太子殿下,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说完,她便从抽屉里的梳妆匣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谢琰有些意外地接过了,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方绣帕。

  绣帕上是两只燕子,想来是阿迟自己绣上去的。

  谢琰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收起了那方绣帕,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揽住她,紧紧地抱着她。

  前世他们的婚事办的仓促。这一生,他一定要给她一场最完美的婚礼。

  大婚的日子终于到了。

  梳妆台前,宫女正仔细地给阿迟戴上繁复的首饰,一边耐心地嘱咐着一会儿见到太子需要注意的事情。阿迟心里有些紧张,太子大婚,场面和排场都十分盛大,宴请了无数权贵宗亲,礼节都是按照最高的规格执行,一丝都懈怠不得。婢女大约也知道阿迟第一次见到如此场面,心里忐忑,一直好心安慰着她。

  时候到了。

  礼乐响起,阿迟走在大红色的地毯上,远处谢琰一身庄严华贵的礼服站着,显得身形格外颀长挺拔。阿迟一阵心跳加速,脚下步伐显得有些匆乱起来。

  等她红着脸,终于走到谢琰面前时,身前伸过一双修长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微发湿的手心,将她牵到他面前。

  他的眼眸中似乎有星光涌动,四周的喜烛红彤彤的火苗映在他清澈的瞳孔里,镀上一层水雾般氤氲的光。

  她抬头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分明的五官,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泛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忽然感到他微凉的指尖搭上她的脸颊,便听耳边他语气柔和地低笑:“在想什么,又出神?”

  她亮晶晶的眼睛盈满笑意,脸颊羞红地抬头看着他,幸福而满足地叹道:“我在想……阿琰,能嫁给你,真是太好了。”

  谢琰微怔,接着眼睛似乎泛起水雾。片刻后,他才低低点了点头,有些哽咽地笑着应答道:“我也是,阿迟。”

  话毕,他转过身,一步一步牵着她的手走向前。

  耳边是萦绕了千载万载的歌声——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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