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幸福河（散文）

一条流动的玉带围绕着村落地势的轮廓，悠然地勾勒出依水而建的村庄———叫孙营。

日夜不停淙淙流淌的河水，缓缓而温柔地梳理着河床两边的杂草。鸭鸣鸟啼，芦苇揺风。以清幽素雅的姿态，款款而致的风情，与村庄人不紧不慢的生活衔接得自然从容。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正是这仅二十公里的幸福河，以岁月沉淀后的积累，得天独厚的滋养和浸润，把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揉搓得风清月明。

在幸福河的眷顾下，每一缕阳光、每一片月色的拥有都曾让我激动不已；曾让我奔跑到河畔，用声声竹笛和坠胡的演奏，迎接渔舟唱晚的美景；让我在渔网收霞的挥撒中，领略层层金波中捕鱼者神闲气定的身影。

我会偎依在平静的河旁，在周而复始的日月轮回中，聆听河床跳动的脉搏。我的成长，我的少年生活的轨迹，也随着潺潺不息的流水，表达着我的生命同属于幸福河的心声。

当第一缕春风从河道里吹来的时候，凝固的河面被成群的野鸭踩的摇摇晃晃。一夜之间河畔上的点点绿意，似一片没有退去的青雾，隐约中好像是谁用画笔在大地上轻涂一层淡淡浅绿。

过不几天筷子粗的芦苇，尖刀似的蒲草都会以独特的方式给你示意。它那骄傲出场的神气和独领风骚的亮相，足以证明它们才是河畔里的主角。看那高昂的头、扭动着风姿绰约的身段，显露它们在绝对优势中折射出的魅力。

天气变暖了。村里的杏花、桃花、梨花，把院里门外打扮得风情万种，以最强烈的春色气息向你宣泄。那次第绽放的艳丽容颜，灿烂不羁的奔放，似乎要与生命之绿的幸福河争宠。

然而，人们的脚步不会在村里过多停留，除了吃饭、休息、下地干活，其余时间都在与幸福河亲近。他们怀着对幸福河的挚爱和血液里流淌着无法割舍的感情，把轻快的脚步，安闲的身影，与河畔徐徐而来的春风对话；与河畔一草一木寻求共鸣；与河水里游动的每一个生命表达自己的真诚和敬重。

敬重幸福河为村庄做出的贡献；敬重幸福河岁岁吟唱中收藏的那一曲坠胡声。

我仍怀念童年春天里，在幸福河畔飘荡的坠胡声。

那是一把紫黑色的坠胡，在皓月当空的河岸上，临着月色如水的河面，一个个悠扬的音符通过布满老茧的手指拨动，粗笨而污渍斑斑的弦弓传递着低沉的声音。老人满脸沧桑被月光淋雨得沟壑纵横。这天地之间的旷达与厚重；河流中的清幽与灵动，与低沉的坠胡声融为一体，感受着老人对生命的不屈和倔犟。

在同样春天里一个月光之夜，在同样呈现着生命之绿的幸福河岸上，我曾与老人简单的对过话。

“这坠胡有年头啦”

“是当年师首长送给我的”

他看我对他的回答有所诧异，接着又说：“我在部队时跟一个宣传队的战士学的”。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在我打仗的时候也背着它，不打仗了就给我的战友们拉坠胡”。

我们聊完，老人又沉浸在坠胡演奏中。

我仿佛从老人拉动的胡弦声中看到炮火连天的战斗场面，老人背着坠胡手持钢枪誓死守护着阵地，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围攻。当冲锋号吹响时，他一跃从战壕里跳出去，在枪林弹雨中与敌人拼杀。我也看到老人随战友们行军途中休息的时候，取下背上的坠胡为战友演奏，从老人手指间流淌的曲子，跟幸福河的流水一样亲切动听。

我从沉思中醒来，面对这条村里人世世代代敬重的幸福河，看着澄澈见底的河水，看着湍湍而去的一泓静流，更让我看到一种精神被生命不息的幸福河承载着；承载着一代人的使命和担当；承载着一代人的胸怀和感动。

那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夏天。

三四个月的连续干旱，幸福河的水位不断下降，河床里的芦苇、蒲草全部亮出了根，往日河道里一片葳蕤、葱茏的景象不见了。河两边的杂草无精打采地趴在河泥上，上面粘满的水锈和青苔经太阳一晒皱巴巴的，像长了癣的猪屁股。青蛙蹦来蹦去躲避炙热的强光，欲寻遮掩阳光的荫凉之处。岸边树上的知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似乎在说天气酷热难耐。

地里的庄稼靠河岸能浇的地块，生机勃勃，风采依旧。离河水远的庄稼地上玉米、大豆、芝麻、红薯全部耷拉着叶子，经受着干旱和严重缺水带给它们的考验。

落闸聚水，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让河水向下流淌，等水位重新漫上来，通往田地的水沟里才能引进水，离河水远的庄稼就得救了。

可是下游八九个村子的旱情一样很严重，本来就不多的河水加上关闭闸门的彻底断流，不几天河水见底，看着地里的庄稼在干热风里每况愈下，命悬一线而束手无策。他们看着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的天气，等老天下雨不知要等到何时。人们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公社的领导来了。他是带着下游八九个村子上千户人的心情，来给我村商量开闸放水的。

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心情都能理解，谁不想把快要成熟的庄稼保住命呢？那可是一冬的口粮啊！又怎能强迫开闸放水。

村里的人全部召集在河堤上，这位公社干部站在人群中间先双手抱拳给大家行个礼，然后给大家承诺：“只需要你们村开闸七天，七天之后你们再关闭闸门，一直让你们把全村的地浇完再开闸”。

村里人看着河里的水位已经逐渐恢复，通往田地的水沟里也开始进水，再有三天他们就能让干旱的庄稼喝上清甜的河水，他们的生命之粮就会有了保障。

全村人陷入了沉默，岂止是沉默，就是一片寂静。寂静得能听到他们的心跳；能听到闸门里向外漏水的丝丝声；能听到河水流向水沟里的哗啦声；能听到因缺水干枯的庄稼歇斯底里的呼喊声。

他们在抉择，他们在考量粮食对于生命犹豫和彷徨。

这时拉坠胡的老人站了出来，这位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老人；经历过生死较量的老人，走到人们中间说：“我们都是靠着幸福河生活的，可不能顾自己啊！幸福河是大家的幸福河”。

这位老人转一下身指着这聚得满满的河水又说：“我们幸福河是连接的大沙河，大沙河水面宽阔，储水多，我们又地处上游，会有水让我们用的。”他用诚恳目光环视一下大家说：“我们就放水吧！”

老人的话打破了会场的寂静，人们望着这位心目中最值得敬重的老人，听了他的话放下了心中的纠结，纷纷点头向老人示意。

老人走到公社领导跟前说：“乡亲们都很通情达理，就开闸放水吧！”

人们一起向幸福河的闸门拥去，三四个年青小伙爬上闸顶，手里拿着两三尺长的铁揺把，在上面开始把闸门慢慢升起。水位落差带来的强大冲击力，奔出的水头像脱了缰的野马，咆哮而去，沿着下游的河床又唱起了欢快的歌声。

七天之后，下游八九个村子的庄稼大部分得到灌溉，大大缓解了持续的旱情。

而当我们村再次把闸门落下等待聚水时，天天等时时盼，水却再也漫不上来了。

由于这次干旱带来的受灾面积广，各县、各公社、各村用水量都很大，沙河里的水位也迅速下降，大河无水小河干的道理，让村里人们醒悟了，不能再坐再等啦。

于是他们就采用小车推运水，用担子挑水，捡最近的地块浇，能保一片是一片，能保一棵是一棵。可是前面浇着，后面很快就被强烈的光线烘烤干，汗流浃背付出的结果成为杯水车薪的无奈。

这几天河堤上的坠胡声更深了，拉坠胡的老人在河堤上一坐就是半夜。他是替乡亲们等待水的到来，盼望着哗哗的流水能奔涌到他眼前。不然老人会对自己劝大家开闸放水的举动而不安，他怕乡亲们的抱怨，更担心乡亲们缺少粮食的困窘。从坠胡深沉的曲调中能听出老人心中无尽的忧虑和惆怅。

喝着幸福河水生活的村里人，心胸是敞亮的，他们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和决定而后悔。他们已做好了过紧日子的打算，他们不怕！因为这里有日夜流淌的幸福河，幸福河的恩惠能帮助他们度过难关。河里有芦苇、有蒲草，等到秋收完，他们就把芦苇、蒲草割上来，再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编织成芦席和蒲衫，拿到集市上换取他们的生活所需。虽然收入微薄，那是幸福河畔人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法则，养成的自强不息的精神。他们有幸福河的沉稳、大度和坚毅的性格。

秋收结束了。全村人正在河里收割芦苇和蒲草，顺着河堤从南边走来一群人，并举着条幅，敲锣打鼓，声势之大引来不少过路人驻足观看。

他们朝着孙营村的方向拥来。离收割芦苇、蒲草的人群越来越近。

举着条幅的两个人走在前面，红底黄字远远就能清晰看到“喝水不忘挖井人，吃粮不忘孙营村”的字样格外醒目。后面八九辆独轮车上分别装着两袋粮食。

还是那位公社领导，从粮车中间跑出来兴高采烈地向村里人招手示意。

村里人站在水里看傻了。

当公社领导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大家讲清后，全村人满含热泪地哭了。是啊，对于村里人来说这种回报太大了，他们从来也没想过要回报。

村里人看到这一车车粮食；看着这一辆辆独轮车。在那个年代人的心里，在那个年代人的情感世界里始终装着血与火锤炼后的体会。

这曾经穿梭于淮海战役的独轮车；曾经推出一个伟大战役胜利的独轮车；曾经推出军民鱼水情的独轮车。如今又把这凝结着中原厚土的独轮车推到他们面前，会让幸福河畔的人们再次解读独轮车所富含的新的精神和意义。这种精神和意义将随滔滔不绝的幸福河水一同镌刻在中原大地。

今夜，幸福河岸又响起坠胡的演奏声，老人的演奏技法一改故辙，欢快的弦音，优美的曲调，引得幸福河水拍打着河床，载歌载舞的跳跃。

看！我生命中的的幸福河。正趁着清辉的月光，高歌猛奏，以涌流豪放的自如，诠释着属于幸福河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