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皆大欢喜

村民孙二嘎正在做梦，媳妇刚娶了一半，猛听得大门被人擂得震天响，来不及披挂整齐便气急败坏地冲到大门口，对着孙毛就是一通臭骂“你他娘的，睡个午觉也不让老子好好睡，说，啥事？”

孙毛一脸的委屈：“嘎子大，看你说的，我好心跟你报信来了，咋还狗咬吕洞宾呢？你家的老母猪掉到孙小尿后园子的茅坑淹死了！”

孙小尿家的茅房跟茅坑就在他家屋后的菜园子里，为了掏粪施肥方便，孙小尿媳妇就随意用几根棍棍棒棒蓬在茅坑上面，没成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孙二嘎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而去，到得孙小尿家茅坑近旁，忍着臭气，朝茅坑里一瞅，一眼就认出只剩半个屁股露在外面的猪，正是他家的那头母猪。孙二嘎顿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幸亏此时已有几位村民在旁边观望，其中有人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孙二嘎，否则的话，他就要追随这头母猪，一头扎进茅坑里了。大伙安慰孙二嘎：“不就是一头猪么，死了想办法卖了算了，千万别想不开！”

说起这头不知是寻短见还是失足掉进茅坑里的母猪，还是很有些来历的。孙二嘎从前是贫困户，本来县上计划给有一定劳动能力的贫困户五只波尔山羊，不料给孙二嘎送羊的时候，后车厢的栏杆没有扣好，半路里弄丢了一只。扶贫部门的同志就跟村长孙正义商量，羊都是从外地买来的，专门再给他家买一只羊，县上折腾不起，还不如就近给他再买一头母猪（山羊也是母的），赶明降下猪娃，照样能卖不少卖钱。

孙二嘎快六十了，还没有讨上老婆。他背就背在祖上成分太高，解放前是本地有名的大地主。到了孙二嘎娶媳妇的年龄，他爹妈没少给媒婆好处，可是“成分好”的人家的姑娘不肯嫁给他，“成分不好”姑娘宁肯嫁给缺胳膊少腿的“好人家”，也不愿意嫁给孙二嘎。因此，眼看着孙二嘎把结婚的最佳时间给耽搁了。孙二嘎的爹娘早已撒手人寰，留给他的还是他爷爷时建的一处青砖青瓦的院子。院子挺大，如若保护得好，要拍电影的话指定派得上。只是他爹娘在世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敢有丝毫的高调，房子胡乱修缮过几次，也就变得不论不类了！孙二嘎平日里就住在前院的正房里。这么一来，后院就空着了，不曾想，房子有人住才有灵气，没得人打理，说破败就破败了，好好的几间瓦房顶都没了！孙二嘎也没心思重振祖上的辉煌，便任由野草树木在里边生长，其中一颗椿树长得特别高特别旺，已经成为村里的制高点了，比起村长孙正义的三层小楼还高。有一对喜鹊顺便就把家安在这棵树上，现在，附近的喜鹊，十有八九都是它们的后代。所以，经常会有一些喜鹊回老家看看的，孙二嘎虽然孑然一身，也不觉得异常寂寞。

话是这么说，孙二嘎平日里最想的还是女人。可是他又老又穷，想也白想！孙二嘎自己有一亩多地，加上父母留下的地，一年下来，肚皮是饿不住的。因此，孙二嘎还是这么囫囫囵囵的，得过且过，直到哪一天把自己过没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天，村长孙正义忽然找上门来说：“嘎子哥，上面有政策，到2019年年底全县都得脱贫，咱孙家庄就老哥一户，镇里已经报给县上了，回头我给镇里说说，给你申请个危房改造指标，先把房子拾掇拾掇。”

孙正义走后，孙二嘎将信将疑，盘算半天他也没弄明白孙正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而且村里刚刚换完届，离下回选村长还早着呢！管他呢，反正只要不让自己花钱，他爱修就修吧！不过，事情没有孙二嘎想得这么简单，出乎他意料的事还在后头。

危房改造资金下来后，孙正义亲自带人将孙二嘎住的前院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钱这东西不孬，真是花在哪里哪里光鲜。孙二嘎的院子，本来就是地主爷爷留下的，经过村长一整，还别说，地主家昔日的光景多多少少也展现出一点点。孙二嘎家顺理成章地成了镇里脱贫攻坚的示范点。村长还有镇里的帮扶人员经常到孙二嘎家嘘寒问暖，当然了，他们主要目的还是想从思想上改造孙二嘎，尽快的帮助他脱贫致富。因此，就有了后来的波尔山羊和母猪的事。

按照县里和镇里的意思，是希望贫困户先小规模地发展养殖，等山羊降下羊娃后，逐步壮大养殖规模，增加收入，贫困户慢慢地也就脱贫了，谁知偏偏到了孙二嘎这弄丢了一只羊。孙二嘎家后院有的是地方，就把山羊和母猪统统安顿在后院里了。孙二嘎本已心灰意冷，人也就懒了许多，可是村里镇里县上经常有人到他家里来，甚至还有外村来学习参观的，弄得孙二嘎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状况并不光彩，暗地里想改变一下处境的心思还是有的。羊这种动物比较好养，有草就行了，实在不行，直接将羊赶进自家地里，啃上一阵子麦苗，羊也就吃饱了！至于那头母猪，就更好对付了，猪是杂食动物，有时候，孙二嘎和猪吃的就是一锅饭，倒也十分方便。

一眨眼，四只波尔山羊在二嘎子的侍弄下，长得跟牛犊子似的，就有羊贩子找上门来，问他卖不卖。这年的冬天贼冷，羊肉价格出奇的高，收购价格都涨到50块钱一斤了。孙二嘎自然动心，算下来，一只山羊就能卖个小万把块，四只羊不就三四万了吗?孙二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正在犹豫之间，村长孙正义已经听得风声，过来劝他:“嘎子哥，咱这日子，眼看就要红火，能不能等山羊降了羊娃再卖，可不能整一锤子买卖，吃了这一顿就不管下顿了！”

孙二嘎脸色一沉道：“村长兄弟，你咋恁糊涂哩！卖了这几只羊，我不就脱贫了，到时候光荣还不是兄弟你的？！”

孙正义一听，觉得孙二嘎忽然之间活明白了，自己咋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于是便对孙二嘎说：“好是好，只是老哥羊卖了以后，千万别山吃海喝的，这点钱可不够你咋挥霍的。只是有一点，母猪就不要卖了，万一以后手头急了，母猪降一窝娃足够老哥花一阵子了！”

孙二嘎说：“中，我听村长的！”脱了贫以后的孙二嘎，便与这头母猪相依为命了。这头母猪还算争气，一年至少降两窝，一窝至少降十几二十几个猪娃。不像羊。一胎能产下三个，就非常罕见。因而，光靠卖猪娃的钱，孙二嘎活得挺滋润，面子上也很有些红光了，看上去跟换个人似的！乡下人爱开玩笑，就有一位本家嫂子，当众问他：“二嘎子，恁家的老母猪降下的猪娃，瞧上去咋有些随你哩？”问得一众人等哄堂大笑，连孙二嘎自己都跟着笑了。他想媳妇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不过对老母猪，他还不至于。

今天的事，八成是母猪发情了，不然的话这头猪不会跑出来！所以，眼瞅着老母猪死了，孙二嘎便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许是气糊涂了，许是心里还想着娶媳妇的事，嘴一秃噜便成了：“孙小尿，你个狗日的，你不盖好茅坑，你赔俺媳妇！”众人一听笑得是前仰后合，泪都出来了。待在一旁的孙小尿媳妇本来正在懊恼，她男人外出打工不在家，正发愁如何渡过这一劫。一看孙二嘎这模样，分明是想讹人，便像斗鸡一样摆开架势，准备与孙二嘎大干一场。按照村里辈分，孙小尿和他媳妇还得管孙二嘎唤一声大哩。孙二嘎知道好男不与女斗的道理，尤其是不能与本家侄媳妇斗。可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特别是孙小尿媳妇撒泼不想赔钱还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孙二嘎索性心一横牙一咬，跑到纸活店，买来两个花圈，就在孙小尿家后园摆起灵堂来，说要超度母猪的亡灵，实则要恶心孙小尿家的。

孙小尿媳妇当时就气哭了，一边哭着给自个男人打电话，一边找孙小尿的亲大评理。孙小尿的亲大不是旁人，正是村长孙正义。早有人给孙正义报了信，他这个村长可不是白当的。孙小尿媳妇说：“大，你看孙二嘎个老独杆蛋（光棍）作的，叫咱以后咋还见人呢！恁得想办法叫他赶紧把母猪弄走，把灵堂撤了，钱也不能赔他！”村长听他侄媳妇如此说，知道这事不大好办。便对孙小尿媳妇说：“他嫂子，你先回去，这事就包在恁大身上！”

天黑的时候，孙正义从自家柜子里找了半瓶喝剩下的白酒，又到超市买点油炸花生米什么的，提溜着就奔孙小尿家后园子来了。孙二嘎闹腾了半天，肚子里早就咕咕噜噜地催过好几遍了！见到村长到来，二嘎子心里自然欢喜，一边吃花生，一边握紧孙正义的手：“好老兄弟，可得给恁哥做主，恁知道的，这头猪可给咱家立过大功的啊！”

孙二嘎酒量并不大，几口白酒下肚，话就多了！孙正义见时机已到，便拉着孙二嘎的手说：“嘎子哥，还想不想娶媳妇？”

“嘿嘿！”孙二嘎笑道：“想，兄弟，哥想！”

孙正义说：“真要想，你这么胡闹可不行，前几日外村还有人打听你来着。有些事你还不晓得！”说着把嘴巴凑近孙二嘎耳朵说：“县里准备在咱这疙瘩建行政新区，过一阵子就要拆迁，到时候除了安置给你一套楼房，还能领取不少的补偿款。你说，到时候咱还愁娶媳妇么？”孙二嘎说：“中，我这就收摊子，可是小尿媳妇不讲理，这猪咋办？”村长说，有我哩，你怕个甚！实在不行，你拍个照，真要打官司了也好做证据。不过，咱有话说在前面，猪该咋处理，你自个做主，今后可不许牵连上我，我可是一村之长啊！

三个月以后，镇巡回法庭开庭审理孙二嘎诉孙小尿母猪致死一案，厅长杨加长亲自任审判长。此时县里正大搞平安建设，县法院石芬研院长要求，法官案件审判要公平公正，重审率和上诉率不能超过5%，也就是说，不能因为法院给县里抹黑。谁敢给县里抹黑，石院长除了要取消他的年终奖和评先资格，严重的还要法办！公平公正大多数法官都能做到，可是原告被告不满意的事十之八九，人家没理也不服输啊，特别是民事案子，上诉率居高不下。弄得民事庭的法官都不敢轻易接案子，能推就推。巡回法庭的法官胡立华曾经是孙二嘎的脱贫帮扶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因此便以与孙二嘎是熟人为由申请回避。杨加长是厅长，到他这里自然不能再推。一番准备之后，书记员，陪审人员，原告被告全部到庭到位，杨加长宣布正式开庭。

但凡法官断案，无非是原告被告各自陈诉理由，双方的律师依据某一条法律之某一款规定，展开唇枪舌剑，诸如此类。列位看官即使没有亲临过现场，从影视剧里想必也是见识不少。因此，咱长话短说，且看杨厅长如何断案。杨加长说：

“原告，法庭经过审理认为你要求被告精神赔偿损失一事，法庭认为缺乏事实依据，且你精神状态良好，故法庭不予支持；母猪掉进茅坑致死一事，虽属意外，但原告被告都有责任，客观地讲，被告负的责任更大一些。”

不等杨加长说完，孙小尿媳妇大声说：“冤枉啊，审判长，孙二嘎的母猪卖了不少钱，他也没有损失多少，咋还叫俺负啥责任呢？！”

杨加长一愣：“肃静！被告，你先坐下，等我问到你的时候你在说话！”他转头问坐在陪审席上的孙正义：“孙村长，这事你知道吗？”

孙正义说：“是听到过一些传言，不过都是小道消息，具体情况，你得问问孙二嘎。”

杨加长一拍桌子道：“好个孙二嘎，知不知道出售死猪病猪违法！”

孙二嘎本是没有见过大阵势的人，冷不防被杨加长一震，便乱了阵脚，说:“不关我的事，是肉贩子上门收的，村里人都知道猪咋死的，杀了肉也卖不出去。”

“那你知不知道，死猪到底卖哪里去了？”杨加长问。

“听说是卖给城里屠宰场的，具体哪个我也不清楚！”孙二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回答了审判长的提问。杨加长就觉得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肚子里的食物直往喉管里窜。杨加长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众吐了出来。他家附近就是县城最大的屠宰场，今天早上，他还吃了几口猪头肉。尽管那头死猪肉不一定就赶上自家买，可是也说不准。所以，打那以后，杨加长再也不肯吃猪肉，别人问他为啥，他只说血脂太高。当然了，这是后话。杨加长稳定一下情绪，和书记员商议休庭半个小时再作审理。说是休庭，杨加长其实是想跟陪审员商量个万全之策，最好原告被告都能接受。孙正义自告奋勇地说，烦劳厅长给我些权利，我去做他们的工作，保管恁满意！杨加长说，中，就依你说的办。

孙正义先把自家侄媳妇拉到一旁道:他嫂子，事到如今，大不瞒你了，咱这官司要输。孙小尿媳妇一听急了，忙问孙正义;大，恁说这可咋整？！孙正义说，恐怕咱只能花钱消灾了，按照惯例，谁打输官司，诉讼费得谁承担，大给审判长说说，看看诉讼费能不能免了，但是你多少也得破费点，给孙二嘎买个母猪娃，也好堵堵他的嘴。孙小尿媳妇说，中，大，我听恁的！孙正义又将孙二嘎拉到一边说;坏了，嘎子哥，千不该万不该把死猪卖给屠宰场的事说出来啊，审判长说了，有可能会把这件事向镇食药管理所反映，食药所真要追究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孙二嘎正没主意，听村长这么一说，更加不知道该咋办了！孙正义说，我看老哥真得做点让步了，小尿媳妇那边我再说说，让她给你买个猪娃，别因小失大，万一人家究起来，坏了名声，哥找媳妇的事可就黄了！你要觉得中，我找跟审判长说说情。事后别忘了给巡回法庭送个锦旗啥的，也不能薄了兄弟我的面子。

经孙正义这一番斡旋，杨加长断案再无后顾之忧，便当庭宣判。原告被告均表示服从判决，不再上诉，都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