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简介
泾源文学：我阴雨连绵的故土（散文）
泾源卧龙山图拍
1
我父亲离开村庄是中午的时候,灰色的雨下得穷凶极恶,已是第二十七天的无聊淫雨了。
当时我正在千里以外的一个小城市里陪女朋友喝咖啡,我欺骗我的女友说,我之所以二十七岁还没有结婚,是因为我太腼腆,腼腆得简直见了一条年轻点的母狗都脸红。我的女朋友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于是我一眼不眨地盯着她起伏激烈且节奏鲜明的胸脯,迅速的联想起奔跑着的黑非洲斑马的胯部。就在这时,我的左眼莫名其妙地开始跳动,我知道可能要发生些什么了。我心里蓦然间阴郁了起来。
多少年后当我坐在桌前想写篇小说什么的,我就立刻会想起我的父亲离开村庄的那个下午,我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了。
我想我父亲当时肯定回头看了一眼他生活了四十八年的村庄,所以他曾经断过的腿有点颤,远远的村庄在斜斜的雨里突然格外地清晰而醒目,雨似乎悬在空中凝成了巨大的球粒状,一切生息在我父亲的耳边远远地逝去,只有东头清真寺里的梆子声缓慢而遥远地响了起来。我家的土屋一瞬间高大而堂皇,宽敞如容纳万人千众的大厦。我父亲觉得眼有些热、他急忙转头向公路望去,见我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在雨雾中像几朵颜果的菇。他狠了狠心就又向公路走去。雨声大了起来,万物似乎都被雨掩埋的。而这时我父亲耳边里只听到了高亢而悲怆的诵经声。
2
现在我背着旅行包拄着棍从泥泞中走进了我的家乡。这个叫下寺的村庄,养育了我父亲四十年,养育了我十七年。可是我们都离开了她眼前的只有破败。夕阳下,孤独的树叶在秋风中颤栗,低矮的土屋冒出纤细的蓝色炊烟,东头清真寺院屋顶淡绿的弯月被惨淡的夕阳镀上了些憔悴的黄,显得寂寞而悠远,只有寺外的坟场显示出拥挤的热闹来,簇拥着一个个椭圆的墓顶。
我的心颤栗了。恍惚间我问自己,我就是为了写一篇小说而涉足我已陌生了的故土吗?
我手中拄着的棍颤栗了,我能感觉到地脉微弱的跳动。故乡,二十年前你还肥沃,今天难道你衰老了?
我再次向夕阳望去,依稀间我听见了一阵悠扬的铃铛声,我似平看见一头深色的马喷着响鼻从远处执著地走来。
3
我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真的?”我问。
父亲依旧讲他的。他说那时候我家的房前屋后都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榆树,树下粗壮的蒿草在风中像蛇一样的扭动,连草茎都是红颜色的,可以当椽子用。
我问那时村里有多少人。
父亲说一共五个,“你爷爷你奶奶我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就是你大伯和二叔”。
好多年来,我父亲讲给我的故事一直折磨着我,我想把它讲给谁听。但是我知道还得好多年后我才能讲给别人听。
半夜里我爷爷听到一阵缓慢而温暖的梆子声，接着他看见一座金辉灿烂的寺院,寺院屋顶的生铁弯月被淡黄的月光照得翠蓝翠蓝,给寺院的青砖墙上投下了一轮美好的情影,周围的柏树在月光下疏淡的影子使我爷爷舒服得发一声浩荡的长叹。就在这时我爷爷从梦中惊醒了。他一边极力回忆着梦中的一切,一边回头打量着长工屋中的我奶奶和他的三个儿子。月光从屋顶的破洞中酒下来,照在我爷爷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的脸上,我爷爷看见我五岁的父亲柔和的面容以及酣睡中一翕一翕的鼻翼,他心里充满了爱怜,接着他又苍苍茫茫地一声长叹。
第二天晚上,我当长工的爷爷从地主家里偷出了那匹曾给我们家里立下汗马功劳的深棕色公马,将我奶奶和他的小儿子推上马,然后就牵着马离开了前川,向后山走去。
我想我爷爷简直神奇得像硬铮铮的绿林好汉,剽悍勇猛无往不胜。
我爷爷带着他的妻儿翻过了寡妇岭,经过七棵树梁,饥食野果,渴饮山泉,终于在第七天下午就到到了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洼停下来。那时夕阳正在西山顶,辉煌地照在一片平地的柏树林中。我爷爷大叫: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突然间眼角溢出了浑浊的泪,那个曾经使他千辛万苦寻觅的梦中村舍就在这里。他决定要在这片树林里建一个寺,就如同梦中的一模一样。
“那是1937年,我才五岁。”我父亲讲到最后时说。“你爷爷给这个村取名叫下寺。”
后来移民越来越多,避兵乱的,逃荒的,躲债的,就成个大村子了。参天的大树少了,晚上听不到豹吼了。村前的小河开始泛滥,枯黄的水凝成铁块样冷静地流去。
土改时,我爷爷成为拥有耕地八百亩,牛畜二百头的大地主,为此我爷爷在秋千架劳改农场搬了八年的石头。
4
后来,我考察过摔断我父亲左腿的那个地方，我暗暗吸了口凉气。
当时我和我的女朋友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城市里,还处于水深火热的胶着阶段。我的女朋友在一个晚上跟我说她想养一只兔子玩。我突然想起我母亲养了一群纯白的兔子,我就写信给我父亲,要他到我这里散散心,顺便带一只兔子。
从我家到公路搭班车,要走两里路,并经过那条小河。秋天时发过几次大水,河岸被水冲得很高我父亲搭早晨五点钟的长途车,他四点半时用纸箱子装上兔子抱在怀里就上路了。
当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我父亲紧靠路边走,想通过木桥过过那条小河。河不越过河床冲上了路面,留下了极窄的一条小路,我父亲凭记忆凭感觉小心地动着步子。这时他感觉头顶的稀发似乎被谁拨动了一下似的,接着心关一凛,他感觉可能要出什么事,恰在这时箱子里的兔子叫了一声，仿佛一把利刃划亮了天际,他他一惊,一脚踏空就跌下了河堤。
那时候兔子的叫声仿佛凝冻在了空中,我父亲的一声呻吟也缭绕着不愿散去。河堤上被我父亲带动的土粒在空中稍做停留便随父亲一同落入河中,后来我眼前常常觉得河水被我父亲的身躯溅起,一股黄色的碎浪成扇形急遽飞起,接着缓了下来,略一犹豫,便又纷纷哗响着落了一去。兔子和我父亲同时在河水中挣扎着,我父亲觉得他的腿突然一阵愉快地麻木,他骂了一声就晕倒在河堤上。
在同一日时候,我正在那个喧闹的小城市里做着与我女朋友接吻的梦。我就被我父亲在一千里外的呻吟惊醒了。
“他妈的都是因为你,使我老爹跌断了腿。”后来我找到我的女朋友就说。
“哟哟哟,瞧你那副孝顺样,仿佛是我杀了你老子,仿佛我是罪魁祸首。”
“算了,”我说,“我他妈不愿让我老父亲知道他儿子将来找这样一个王八蛋老婆。”我在女朋友友的哭声中结束了我们的爱情。
当后来我考察我父亲左腿的那段河堤时,我的眼泪就迅速滚落而下,我父亲为了儿子的一句随便话,竟从二丈高的河堤上摔下。这是什么道理,我成了什么人,简直纯粹的一个狗东西,十足的混账玩意儿。一下子我突然料到天下之情莫过于父亲的深情,这种深情在其宽度和广度上都无限延伸而遥远。接着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的父亲是最最光辉灿烂的,天下的儿子统统应匍匐在父亲的脚下才可言报恩。
5
在我明自那条天下第一道理的同时,我父亲就打定了离开故乡的决心。
半年后,我接到我父亲的一封信,我父亲说你还记得我讲给你的故事吗,记得你爷爷是怎样开辟了下寺这个村庄的吗。可是现在这里的土地贫乏了,人口太多,连拉屎的地方都找不着。树没有了，那条河一到秋天就涨得如牛吼。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突然间想起父亲劳作弯了的腰,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还有两个尚在幼年的妹妹,我突然间觉得愧对父亲。我想父亲能否像爷爷那样再那垦一块自己的土地?
父亲在信中还说,政府为了使当地农民尽快摆脱贫困,正在向另一个寺方“吊庄”移民,那里很苦担拼两年会是一个好地方。他说出了那个土方的名字,我眼前立刻出现现了一片浩荡而广袤的沙漠,我阵惊惧,那里会不会成为绿洲呢?尽管黄河可以用做灌溉,尽管科学证明那里将是一块很迷人的地方。
6
三年过去了。
我父亲终于走出了那个叫下寺的故土,现在他新居的门前已是一行行的杨树,院子里的葡萄藤也爬上了屋墙。我激动得简直不想说什么,我想我父亲跟我爷爷一样,是天下绝顶勇敢举世无双的铁打的汉子。
我突然间萌发了回一趟故乡的念头。那时我结婚了,我妻子正在给我织街上流行的毛外套。我坐在窗前想写一篇小说什么的,恍惚间我眼前一片朦胧,我看见我父亲离开故土的一刹那间,他的腿刚跨上长途车的车门,故乡就在斜斜的雨中消失了,而清真寺里午祷的诵经声如波浪般在他的耳前轰明,我父亲的图掉在车座上上,他在心中一遍呼叫:
下寺——下寺——,下——寺——
7
确切地说,我回故乡的目的是为了写一篇叫做《走出故土》的小说,可是当现在我挂着根站在夕阳下在刚刚晴了天的泥泞的故土上蹒跚时,我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我尚不能指导握住这篇小说的主题和内涵,我还需要等待一些时日。
但眼前我目睹着这座我爷爷建造起来的清真寺,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感。历史和现实往返交织,贫困和痛苦和勇敢和献身紧紧纠缠。我知道我的山区我的故乡的内涵不仅只在表面,而需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能挖清。
我暂时只想温习一下自己的感觉,对故土对历史对时代的一种纯感官的体验和觉悟。
恍然中我又听见那头深棕色公马脖子上的铃铛声,我又记起父亲所讲的故事。
寺里礼拜的梆子声又敲响了。我心头一颜,我悲记起父亲最近讲给我的一件事。他说他离开故土下寺的一个原因几乎跟我爷爷一样,他说一天晚上他突然间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去世了多年的爷爷叫他小名:“达悟,达悟,离开下寺吧,这里太挤了,再找一个地方,找一个村庄爷爷的声音隐去了,隐去了,而我父亲一夜未眠,他摸着被摔断又重新接上的腿,他想他要和爷爷一样,创造另一种生活。
晚拜的通经声高亢而悲怆地在天地间滚动着,タ阳已遁去。天际仍有一丝血红。我在故土的泥泞中踌躇,远处山梁上暮归的牧童一边吆喝牛群一边轻轻地合唱：
月亮月亮光光
把牛犊吆到梁上
梁上没有青草
吆到沟垴
……
我心中一阵惆长,一阵喜悦,又是一种痛苦和悲凉。
作者：马宇桢，回族，宁夏泾源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季节深处》，散文集《故事边缘》，电视剧剧本及电视专题片十余部。小说集《季节深处》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电视剧剧本《苦泉纪事》（合作）获第七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花儿四季》获西北电视剧天马奖优秀编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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