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家训《恒产琐言》之三：

余既言田产之不可鬻，而世之鬻产者，比比而然，聪明者亦多为之，其根源则必在乎债负。债负之来，由于用度不经，不知量入为出，至举息既多，计无所出，不得不鬻累世之产。故不经者，债负之由也；债负者，鬻产之由也；鬻产者，饥寒之由也。欲除鬻产之根，则断自经费始。居家简要可久之道，则有陆梭山量入为出之法。在其法，合计一岁之所入，除完给公家而外，分为三分：留一分为歉年不收之用；其二分，分为十二分，一月用一分。若岁常丰收，则是古人耕三余一之法，值一岁歉，则以一岁所留补给；连岁歉，则以积年所留补给，如此殆无举债之事。若一岁所入，止给一岁之用，一遇水旱，则产不可保矣。此最目前可见之理，而人不知察。陆梭山之法最详，即百金之产，亦行此法。使必富饶而后可行，则大误矣。且其法于十二分，又分三十小分，余恐其太烦，故止作十二分。要知古人之意，全在小处节俭，大处之不足，由于小处之不谨，月计之不足，由于每日之用过多也。若能从梭山每月三十分之，更为稳实。

一月之中，饮食应酬宴会，稍可节者节之，以此一月之所余，另置一封，以周贫乏亲戚些小之急，更觉心安意适。此专言费用不经，举债而鬻产之由。此外，则有赌博狭斜侈靡，其为败坏者无论矣。更有因婚嫁而鬻产者，绝为可哂。夫有男女，则必有婚嫁，只当以丰年之所积，量力治装，奈何鬻累世仰事俯育之具，以图一时之华美，岂既婚嫁后，遂可不食而饱，不衣而温乎？呜呼，亦愚之甚矣！

吾既极言产之不可鬻矣，虽然，受之有道，不可不讲。不善经理，付之童仆之手，任其耗蠹，积日累月，沃者变而为瘠，润者化而为枯，稍瘠者化而为石田，田瘠而亩不减，入少而赋不轻。平时仅可支持，一遇水旱催科，则立稿矣。是田本为养生之物，变而为累身之物，且将追怨祖父，留此累物以贻子孙，予见此亦不少矣。然则如之何而可哉？欲无鬻产，当思保产；欲保产，当使尽地利。

尽地利之道有二，一在择庄佃，一在兴水利。谚云“良田不如良佃”，此最确论。主人虽有气力心计，佃惰且劣，则田日坏。譬如父母虽爱婴儿，却付之悍婢之手，岂能知其疾苦乎？良佃之益有三：一在耕种及时，一在培壅有力，一在蓄泄有方。古人言“农最重时”，早犁一月，有一月之益，故冬最良，春次之。早种一日，有一日之益，故晚禾必在秋前一日。至培壅，则古人所云“百亩之粪”，又云“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诗云：“荼寥朽止，黍稷茂止。”用力如此，一亩可得两亩之入。地不加广，亩不加增，佃有余而主人亦利矣。畜水用水，最有缓急先后，当捄则捄，当待则待，当弃则弃，惟有良农老农知之。劣农之病有三：一在耕稼失时，一在培壅无力，一在蓄泄无方。若遇丰稔之年，雨泽应时而降，惰农劣农，亦鲁莽收获，隐藏其害而不觉；一遇旱干，则彼之优劣立见矣。凶年主人得一石，可值两石，而受此劣佃之害，悔何及哉！

人家僮仆管庄务，每喜劣佃，而不喜良佃，良佃则家必殷实，有体面，不肯谄媚人，且性必耿直朴野，饮食必节俭，又不听僮仆之指使；劣佃则必惰而且穷，谄媚僮仆，听其指使，以任其饕餮。种种情状不同，此所以性喜劣佃而不喜良佃。至主人之田畴美恶，彼皆不顾，且又甚乐于水旱，则租不能足额，而可以任其高下，此积弊陋习，安可不知？且良佃所居，则屋宇整齐，场圃茂盛，树木葱郁，此皆主人僮仆力之所不能及，而良佃自为之，劣佃则件件反是，此择庄佃为第一要务也。

译文：

我已经说了田产不能卖，但世上卖田产的人，比比皆是，聪明人也大都这么做，根源就在于负债。负债的由来，是因为花钱没有计划，不懂得量入为出，以至于举债增多，没有办法处理，不得不出卖祖产。所以没有计划，是负债的原因；负债，是买祖产的原因；卖祖产，是受饥寒的原因。想要破除卖祖产的根源，就一定要从计划日常费用开始。居家生活简省长久的办法，有陆九韶量入为出的方法。这个方法，总计一年的收入，除了给官府的之外，分为三份：留一份作为歉收年费的预备了；其余两份，分为十二份，一个月用一份。如果长年丰收，这就是古人耕作三年预留一年的方法，遇到有一年歉收，就用预留一年的作为补给；连年歉收，就用历年所预留的补给，这样就不至于再借债。如果一年的收入，只用于一年的日常费用，一旦遇到水旱灾害，家产就保不住了。这是目前最清楚的道理，但有人就不明白。陆九韶的方法很详细，即使有百两银钱的家产，也能用这个办法。假如一定要富裕了以后再施行，就很错误了。并且这个方法对于十二份，又分为三十小份，我恐怕这太麻烦，所以只分为十二份。要知道古人的想法，全都在小地方节俭，大的费用不够，都是因为小地方不够谨慎，每月的费用不够，是因为每天的费用过多。如果能按照陆九韶每月三十份施行，更加切实。

一个月内，饮食应酬宴会，稍微能节省的就节省，一个月省下的盈余，另外收存，用来救济贫困亲戚不多的急用，就更加心情舒畅。这是专门说不计划费用，借债而卖祖产的原因。此外，还有嫖赌乱花，行为败坏的就不说了。更有因为婚嫁而变卖家产的，更加可笑。有儿女，就一定有婚嫁，只应当用丰收年间的积蓄，按力量筹备，为什么变卖几代人养育老小的产业，来图一时的华美场面，难道婚嫁以后，就不吃饭能饱，不穿衣能暖吗？可叹啊，太愚蠢了！

我既然说了祖产不能卖，但是，接受了也有一些原则，不能不说。不善于经营，交给仆人，任由他们耗费损坏，日积月累，肥田变得贫瘠，滋润的变得干枯，稍微贫瘠的变成贫瘠田地，田地贫瘠面积不减少，收获少税赋却不减轻。平时仅仅能支撑，一旦遇到水旱灾害催逼缴税，就立即破产。这样田产本来是谋生的东西，却变成了累赘，还要怪怨父祖先辈，留这些累赘给子孙，我见到这样的家庭也不少。那如何处理才妥当呢？想要不变卖田产，就要想如何保住田产；想要保住田产，就要能从田地获取更多的收益。

要获取更多的收益有两个方面，一是选择佃户，二是兴修水利。谚语说“良田不如好佃户”，的确是这样。主人虽然有力量有想法，佃户懒惰无能，田地就日益败坏。比如父母虽然爱婴儿，却交给利害的婢女，怎么能知道孩子的好坏呢？好佃户的益处有三方面：一是及时耕种，二是培植用心，三是管理有方。古人说“务农最看重时节”，早一个月犁地，就有一个月的好处，所以冬季最好，春季次之。早一天下种，就有一天的好处，所以晚稻一定在入秋之前播种。至于培植，古人说“施肥百亩”，又说“荒年的收获用来给田里施肥还不够”。《诗经》说“用杂草做肥料，庄稼长得很茂盛。”如此用心，一亩能有两亩的收获。田地不扩大，面积不增加，佃户有了盈余主人也能有利益。蓄水用水，最应当注意缓急先后，应当挖开就挖，应当等待就等，应当排泄就排泄，只有良农老农才懂得这些。无能的农民有三方面问题：一是不按照农时耕种，二是培植不用心，三是管理无方。遇到丰年，风调雨顺，懒惰和无能的农民，也能轻易的收获，掩盖了问题而不觉察；一遇到干旱，他们的好坏立即就能看到。荒年主人得到一石，价值两石，而受到这样无能佃户的损害，无比后悔啊！

家里仆人管理庄田，都喜欢无能的佃户，却不喜欢好佃户，好佃户一定家庭殷实，有规矩，不肯讨好别人，而且性格一定耿直质朴，饮食节俭，又不会听从仆人的指使；无能的佃户一定懒惰而贫穷，讨好仆人，听任仆人的指使，任其压榨。种种情况不同，这就是喜欢无能佃户而不喜欢好佃户的原因。至于主人田地好坏，他们都不顾及，而且遇到灾年还高兴，因为地租不能缴纳够，就能任由他们决定，这些问题陋习，怎么能不了解？况且好佃户居住的地方，房屋整齐，园圃茂盛，树木葱郁，这些都是主人仆人力所不能及，是好佃户自己做到的，无能的佃户则件件相反，这是选择佃户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