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相信，这是54岁的王祖贤……》

丧礼常常从悲天怆地的哭声开始，哭声也常常被分为两类，儿媳妇的哭声带有解脱后的激动，而亲生儿女则显出生离死别后的歉疚。有时候葬礼也从一个声色慌张的陌生面孔开始，如果那张陌生面孔径直从村口的碾盘角转将过来，表情严峻，那八成儿是有大事发生了。尾随那人而来的就是从树上或者矮墙上跳下的像泥猴一般的我和小伙伴，我们追着看着，只要那人站在某人家门口不进去，不等扯着哭腔喊，我们就知道——一定是报丧。老家的丧礼规矩是报丧者不穿白戴孝，而且不能进入人家大门，只能在墙外喊几声。

人死之前或已有预兆在先，有的早早已经梳洗罢，有的甚至已经停放在棺盖纸上只等咽气，那声凄厉的哭腔或酝酿已久了；而有的人家准备仓促，等那人已经远走阴司了，才慌慌张张地找剃头匠换寿衣。

小时候，我们曾多次置大人的喝斥于不顾，垫着脚趴在窗户上看给死人穿寿衣，仿佛看精彩趣事一般。有经验的穿寿衣者不面对死人，而是把死人抱在怀里坐着穿，趁那死人尸骨未寒，关节还软和，瞬间就把那贴身衬衣、寿褂寿袍穿着停当。簇新的衣服穿上后，我们会彻底不认识死者，因为死者生前从来不曾那么阔绰过，戴个黑瓜皮帽儿，悄没声地躺在棺盖上，头上蒙张纸。盖张纸一方面是怕人看见感到阴森，另一作用是验证死人能不能缓过一口气把纸吹起——还阳。至于为什么要把人抱在怀里穿寿衣，是有讲究的，面对死人会被死人嘴里的口气打坏的，尤其不能面对死人的口鼻。我亲眼看过村头恩乾三兄弟给他们形同朽木的爹爹穿寿衣，穿好之后，老大老二哭声大作时，恩乾却趴在院子里浑身颤抖着呕吐，直到把胆汁吐出来才作罢。

一盏长明灯，一个牌位，一张遗像，一方供桌，几蒲草团，一个用来烧纸的瓦盆，就算搭起了灵堂。但在我的记忆中，常常在供桌上放着一碗漂着黄油和葱花的面片，就那么放着，好几天都不端走，直到那面片儿吸足了汤水后膨胀得四角翘起还是那么摆放着。我不禁好奇地问大人，在我内心深处，那是多么好吃的一碗饭啊，为什么任其坏掉？大人的回答常常避重就轻：“那叫献饭，应该是那样的。”在炒一根葱半个村子都闻得见的年代，显然不会那样的奢侈的浪费一碗饭，后来我知道其实另有隐情。很多劳作了一辈子的人在死之前，一碗擀得很厚的面片足以促成早早上路，这既体现孝道，又突出了安乐，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宣心照罢了。

人死之后，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或第三天、或第五天、或第七天下葬，其间出门牌（讣告）、打墓、赶集、磨面、租赁丧仪轿子、砍柳棍（哭丧棍）、入殓、吊丧、下葬、出殃等等一应便会安排好。一切程序就会有条不紊地进行，西府农村葬俗的繁缛会尽显无余，但其中也不乏古老的礼仪。

在丧礼献花圈盛行的今天，人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但这种西洋舶来的东西，关中农村大约只在七十年代才开始使用，远不如望门幡和铭旌、纸扎使用广泛。望门幡只有一幢，头七满即取下烧掉。而铭旌则如小树林一样竖起在门口土堆之上。铭旌是用长七尺、宽八寸许的红绸子，金粉书写亡者生卒年月和褒扬德行的语言，悬挂于竹竿之上，均由知己亲戚请衔敬颂。

小伙伴中对铭旌情有独钟的是比我大两岁的恩会。恩会家穷、勤苦但学习差，割草喂猪却是个行家。家门中或者已经出了五服的人死了，在安葬的早晨，鸡还没打鸣恩会娘便早早叫醒他，给他换件干净衣服打发去抢占铭旌，因为执铭旌送埋的人可以随送葬的亲朋吃上一顿稀罕的臊子面。恩会娘疼爱恩会，而恩会也乐此不疲。恩会的机警不仅表现在抢占铭旌上，更能在下葬后起了封土，在墓堆上抢拾到“墓馍馍”——切成小方块的白馒头。据说“墓馍馍”吃了可以治晚上睡觉磨牙。我们因为早上起不来，只能去打恩会兜里 “墓馍馍”的主意。

老家丧葬习俗不同于别处的是 “撩土”、“起草”、“打福山”。“撩土”是在下葬前一天下午，由孝子同吹鼓手去墓地迎土，即带回一些墓坑里挖出来的生土，置放于举行“起草”仪式的十字路口，次日由死者的长媳撩于衣服前襟，等抬丧队伍走过时，甩三把土击打棺材，剩余的土撩回家置放于灶台之上，用于涂抹锅台，这么做据说可以保住家里的“财贝”。

“起草”即在安葬前一日晚上，由孝子、亲房中人，执香烛、拄柳棍、提明灯、背上柴草去十字路口哭丧。十字路口点燃大堆的柴草后，孝子边哭边绕火堆转圈，顺转三圈，逆转三圈即告礼成回家。“起草”是对孝子队伍的检阅，是重厚葬、以哭为孝的表现，是哭文化的重要形式。

“打福山”是在安葬后的三个傍晚，由死者的子孙们去坟地（关中谓之阙里）用烧炕耙对坟堆敲打，其用意无非是对松土进行夯实，栽好插在坟堆之上的柳棍，使之来年更易发芽生长。绕坟堆敲打坟土时要反复念叨“打呀打呀打耙耙，狼来鬼来不怕它”两句歌谣。

我十岁时，年轻的婶娘去世了，“打福山”由婶娘家的两个姐弟和我一起完成的，我们是装作很严肃的样子去的坟地，嬉笑打闹着回到家里。“打福山”经常会在打耙耙时演变为丧礼中的乐事。

如今，参加丧礼纯属应酬，殡仪馆短暂的告别仪式和推杯换盏的答谢酒宴平添了时尚，也成为生活节奏快的借口，而失去的不仅是过程，更多失去的是厚重的葬俗文化。

西府农村的丧礼，细细品味起来，一幕幕带着乡愁的画面便会出现在脑海，一遍一遍，叫人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