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小说）

八十年代，黑山乡岭上、岭下两个村，一个月前发生了一场宗族械斗。武斗延续了三天，经过半个多月的劝导工作，事件终于平息。

岭上的陈支书和岭下的罗支书今天在乡里开完会，不顾月色朦胧，山路崎岖，急急赶回村来。

陈支书一回到村里，陈老大就告诉他说：“支书，我侄女百爱失踪了。”

陈支书愕然了：百爱，一个多好的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失踪了？

陈老大支吾着说：“这……一言难尽。”随即支书来到了陈家。

陈百爱的父亲陈老三低头闷坐在墙角边，像钝斧劈柴一样地劈出一句：“千错万错是我的错。这时岭下村的罗支书急急来找陈支书，告诉他：百爱的对象、岭下的罗家宝也失踪了。

一连三天，找遍了两个失踪者的亲戚朋友、同学和有过交往的人家，都说没见到他们，实在无处寻找了，乡政府向公安局报了案；同时写了寻人启事，希望他们能够早些回来。

岭上，岭下，陈罗二姓，历史上就有过一些大争小斗。解放后，宗族磨擦消失了，交往通婚，日见频繁，冤家成了亲家。岭上的陈百爱和岭下的罗家宝，至今已有四年的恋爱历史，双方家长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今年端午节订婚后，两亲家更是来往密切，约定国庆节让他俩结婚。

可是正当罗家宝与陈百爱怀着幸福的憧憬，期待着甜蜜的时刻到来时，命运之神却给他们投下了意外的灾难。

不久前，外地有个陈麻子，来找百爱的伯父陈老大。说是做生意路过，特来拜望本家的长辈父老。

陈老大过去是个做事不多，管事不少，踏着破鞋专门端别人酒盅过日子的人，他虽然没读过几年书，老规矩倒懂得不少，新名词也随口而出，逢人就要卖弄，遇事就想充和事老。

看到这个不速之客，陈老大摸着山羊胡子，眯起老鼠眼，久久地盯着他的麻子脸，半响后他慢条斯理地“考”起麻子来：“老侄，看你年过半百，一定听说过我们陈家尚文太公做过什么官喽？”

“明朝的州官。”麻子自豪地说。

“那么你晓得太公坟前有几级拜台，每级有几块青石喽？”陈老大步步紧逼。

麻子笑盈盈地说出了太公坟上有几级台阶，并背出了全部墓碑碑文。陈老大这才认定是有来历的“本家”来了，泡上了茶，还请了两位老人来陪他吃酒。

酒足饭饱之后，陈麻子提出要去拜祖坟。可是那个当个州官的尚文太公的坟，已经在破旧时砸烂了，陈麻子望着蒿草丛中断石残碑深深三拜。一番伤感之后，他提出要重修祖墓。他说，至于石匠，由他负责去请，他认识一个石匠，手艺高明，凿的二龙戏珠活灵活现，凿的狮子滚绣球，可以口含巨珠。

他们初步商定：凡属尚文太公的子孙，按男丁每人捐款三元。陈麻子说他那边有十三村二千余丁，摊派的捐款由他收齐，这岭上的捐款要请陈老大负责。

但是陈支书知道此事后，觉得这样做不妥。这片山场土改时分给了姓罗的农户，现在是属于岭下村的地盘，经陈书记一说，这件事暂时搁了下来。

事有凑巧，陈家村年近九旬的五保户老齐公在端午节前一天病故了，老头临终前留下了一句话：死后要葬入祖宗坟山。

正好，这时陈支部在县委党校学习法制陈老大和几个人一商量，决定按老齐公的遗嘱办，来个“借风打石头”。如果老齐公葬下去了，尚文太公的坟就可以在那里重建起来。

不料岭下姓罗的也有准备，把陈姓晚上挖好的墓穴，不到天亮就用石头、土块和粪便把它填满了。

这样，棺材埋不下去，双方发生了冲突，一场混战，锄头、扁担、斧头、铁尺……全都用上了。

白天姓陈的占了上风，把岭下姓罗的两个小村子打得一塌糊涂；见猪就杀，见鸡就抓，端午节的蛋、粽子、麦芽糖抄着就吃，吃不完满地乱扔。就在这个晚上，姓罗的搬来了“救兵”，陈姓吃了败仗，“挂花”负伤得不少。

事情发生的这一天，陈麻子恰恰又来到岭上，躲在陈老大家里。

见岭上吃了亏，他给大家鼓劲说：“大家不要怕，不要泄气，我们是大姓，要搬兵大家搬。我去通知我们那边十三村姓陈的，开几车人来，打他们个尿滚屎流。”

陈、罗二姓这样一打再打，可苦坏了陈百爱和罗家宝这对恋人。他们知道，这一来搞不好这门婚事要吹。因此，他们极力反对打架，苦苦哀求，拼命劝阻。

但是，一人瞒不过众人，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陈百爱拖住哥哥说情，哥哥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拖住爸爸，爸爸给她一巴掌；她知道大伯是陈家村的头面人物，去求他叫大家不要打了，她跟他叩头，叩得额头上一片血糊，陈老大却说她“牛角往外弯”，要把她锁起来。

罗家宝到路口去拦住众人，喊破喉咙说：“打不得，打不得！两个村，田地相接，屋子相连，都有亲戚朋友，不能结怨。”但是，不但没人听一句，反而说他是罗家的“叛徒”，把他绑了起来。

更糟糕的是那天夜里，罗家宝的弟弟罗家贵乱丢石头，打破了陈百爱哥哥陈兆华的头，登时血如泉涌，事态更加恶化。

爸爸对着被锁在房里的女儿，闷沉沉地剁出一句：“你要再跟那姓罗的小子来往，就打断你的腿，我只当养了个残废崽子。”

藕中的丝斩不断，情人的心分不开，陈百爱和罗家宝半个月没见面，就像隔了好多年，直到事件平息，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一条心。

一天，家宝的大花狗突然跑到陈家门口，对着百爱摇头摆尾，她不禁心里一热，眼眶潮湿了，因为这条花狗，从小到大跟着家宝形影不离，他每次来看她都带着它，自从打架以后，这狗还是第一次来到她家，她心领神会，这是家宝有意放它来投石问路的，不由她不动情，她正要上前去抚摸它，亲亲它，冷不防哥哥猛地掷过来一把铁锹，重重地打在狗脚上。大花狗提起受伤的脚，“汪汪”叫着逃跑了。打狗欺主，她知道哥哥余怒未消，心里不由又紧上一道冰冷的箍。

罗家宝见大花狗拐着一只脚回来，心里一惊，他转过脸对弟弟家贵埋怨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弟弟嘟囔着说：“我又不想去打架，只是凑凑热闹。夜里看不清，失手伤了人。”

爸爸见家宝思念百爱心切，梦里都叫着百爱，心里很同情。他对这个媳妇也很满意，后悔不该打这一架，亲家变了冤家。特别家贵不该砸了兆华的头，使得火上加油。他担心这门亲事要吹，就跟老伴商量起来。

家宝妈说，“反正我们是下亲，我们就低低头，买点礼物，叫家贵去陪个不是！”

家贵一听，忙说：“我不去，要是又像花狗一样叫人家打出来，一辈子都让人耻笑。”

于是爸爸买了几斤肉、一些水果、两瓶酒，只好托朋友送到陈家陪礼。

朋友姓张。他提着东西来到陈家，不巧陈老大也在场。自从陈麻子来游说后，他旧瘾复发，又想充起陈家村的和事老来，全村的事情他都想插手，弟弟家的事，他还能不管？

他见弟弟坐在那里闷声不响，便抢先开腔了：“他姓罗的别来这一套，一打一摸。他以为我陈家没人？要说陪礼，他来迟了。老三，他这点小恩小惠糊不倒人。老张，对不起，这不是驳你的面子。请你转告他，姓罗的要想娶我陈家闺女，劝他趁早死了心！”

百爱的哥哥兆华也说：“爸爸，这东西我们不能收。”

百爱的爸爸陈老三这才手一挥，甩出一句：“拿走吧：”

老张见话不投机，提起礼品就走。百爱的婆婆从房里赶出来，想挽留时，他已经走远了。

罗家宝的父亲跌了这一次脸，面都气紫了，一拍桌子说：“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没有陈家女，我儿子不做单身汉。家宝，你再去找陈百爱，我就对你不客气。”

罗家宝一下子跌进了深渊。陷入了失望的痛苦之中，夜夜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刚一睡着就做恶梦。真是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罗家宝怎肯罢休？他一定要见百爱一面。于是绞尽脑汁，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递书人——同学李秀秀。他请她以看望老同学的名义，悄悄传信给百爱，相约在老地方相会

第二天夜里，等全家人睡熟了，陈百爱蹑手蹑脚地溜出后门，绕道来到老柳树下。罗家宝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二人一见，抱成一团泣不成声，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家宝先开口，他一边为百爱擦去眼泪，一边说：“爱，我们的时间太宝贵了，有话快说吧！”

百爱说：“家宝，陈、罗二姓不和，我们两家也卷进去了，看来冤仇越结越深，我们怎么办？”

家宝说：“不光是两家。更主要是两姓结仇，不让我们结婚。爱，我们对天发誓。”

冷不防，黑暗中窜出四五个人，把他们双双捉住。

其中一个说：“好哇，姓罗的，你又来勾引我们陈家的女子，你不要命了！”

另一个怪腔怪调地说：“百爱小姐，平时对我们一本正经，却偷偷与人私会。不识抬举的东西，今夜要叫你们吃点苦，看你还老实不老实？”

罗家宝边走边叫：“我们自由恋爱，犯什么罪？”

陈百爱边走边骂：“卑鄙！无耻！流氓恶棍！”

几个家伙推推搡搡，硬把他俩扭进了百爱家里。

陈老大坐在堂前八仙桌上方，见他俩被推进门，就阴沉沉地对自己老实巴交的弟弟、百爱的父亲说：“出这样的丑事，我这做大伯的脸上都出水。老三，这是你们家的事，你们父子自己作主吧！人在这里，看怎么办？”

老三浑身发抖，嘴唇哆嗦，望着家宝半天劈出三个字：“给我打！”

百爱的哥哥兆华，一手捏着牛皮带，一手指着罗家宝说：“小杂种，你弟弟打了老子，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坐牢杀头，老子去。”

一皮带下去，皮带铜环落在家宝头上，立刻鲜血直冒。

罗家宝捂着流血的脑袋喊：“兆华哥，你……”

“谁是你哥？不要脸的东西，”兆华又是一皮带。

“家宝！”百爱拼力挣脱了被抓的手，猛扑过去，护住家宝哥哥的第三四皮带都打在妹妹身上。

爸爸揪住女儿的头发，一把把女儿拖开，喝着：“把两个畜牲捆起来！这时陈支书闯进门来，大喝一声，“住手！”赶紧上前为家宝松绑。

父子俩同时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支书：“你！”

陈支书又吼了一声：“简直无法无天！你们想进班房吗？”说着扫视一眼堂前，“这是谁指使干的？”可是在场的人都溜掉了。

支书转身又给百爱松了绑，对家宝说：“家宝，我送你回去。”

他们刚迈出门槛，身后就响起一声闷雷：“你们要结婚，除非到阎王殿里！”

家宝一回家，父亲就“啪啪啪”打了他几记耳光，边骂：“没有出息，不要脸！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许你跟陈家对亲。”

从那以后，陈家成天把百爱锁在房里。连日来，她一言不发，粒米不沾。

婆婆心疼孙女，埋怨父亲心太狠。妈妈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陈老大对老三说：“夜长梦多，一个大活人老锁在房里也不是个办法，不如赶快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叫他罗家死了这条心。”

老太听了觉得不是滋味，她骂大儿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想把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孙女马马虎虎推出去，想要害她一辈子？”

百爱的娘也说，“想把我女儿当废铜烂铁送出去，办不到。女儿是我身上的肉，没我做娘的点头，谁说了都不作数。”

有婆婆、妈妈护着，爸爸暂时没有威逼百爱，

一天夜里，陈大麻子又来到陈家村。陈老大把他带到百爱家里，和百爱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商量百爱的婚事。

陈麻子边说边摸出三张照片，一一介绍说：“这个是乡里上班的，吃国家粮，月工资八十元，今年二十四岁，政治上很有前途；这个是运输专业户，二十八岁，驾驶汽车，家里新造一幢三层楼的大洋房，有存款；这个是种菜专业户，二十三岁，父子三人勤劳能干，家里电视机、电风扇、电冰箱、洗衣机样样齐全。”

陈大麻子一张油花嘴，经他三说两说，初步选定那个汽车司机。

哥哥兆华总觉得委屈妹妹，他说：“这是妹妹的终身大事，还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大伯板起面孔说：“你懂个屁！征求她的意见，她就要嫁那个姓罗的，你同意吗？你同意，家族都不同意。”

紧接着，他和麻子一唱一和，说这事要趁热打铁，这个月内就要把人接去。

说到礼金，哥哥兆华又说：“只要妹妹答应，什么礼都不要。”

大伯又压他：“你不懂就少插嘴！你自己讨老婆不花钱吗？”

妈妈也说：“只要把我女儿一年四季穿的用的准备好，赶得上新潮流，我们大人可以不要什么礼金。”

大伯又说：“弟媳，不要这样说.你十月怀胎，二十年教养，就这样把一个黄花闺女白白送给人家？不花钱的媳妇是要遭婆家作贱的。”

陈麻子和陈老大对对眼神，又开口说：“既然你们都不肯出口，就这样吧，不管这个礼，那个礼，百包一起四千元，接人时一次付清。”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妈妈进厨房去准备酒菜，婆婆回房睡觉去了，四个男人各霸一方准备喝酒。这时妹妹穿过厨房，悄悄溜进姐姐房里，将偷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对百爱讲了。

百爱一听，顿时昏倒地上。

妹妹抽泣着摇醒了姐姐说：“姐姐，路隔几百里，人生地不熟，千万不能去！得赶快想个办法”

百爱长叹一声：“家宝啊——”

妹妹说：“听说罗家也跟家宝哥说了亲，女方是那个在镇上摆地摊、跟小溜子打得火热的张三妹。家宝哥死活也不答应。”

百爱坐在床上怔怔半天不作声。妹妹慢慢地倒在姐姐身边睡着了。一觉醒来，见姐姐还没睡，只在默默地流泪。

妹妹醒了，姐姐抚摸着妹妹的肩膀，轻轻地问：“妹妹，你明天还打猪草吗？”

妹妹说：“我就不去打猪草，我要好好伴着你。”

“不，你明天去打猪草，帮姐姐把这纸条塞到小溪边老柳树对岸那三块麻石的空隙里。”

妹妹答应了，姐姐握住妹妹的手，恳求地说：“好妹妹，你千万不能拆开看，要看就不是我的好妹妹。”

妹妹说：“姐姐放心，你给家宝哥的信，我是从来不看的。”

第二天深夜，这对苦难的恋人同时失踪了。

陈百爱和罗家宝失踪的第四天中午，县公安局田科长和助手小严来到岭上。陈支书把岭下的罗支书也请来一同汇报案情。正在吃中饭的时候，有个从中学回家的学生特地到村支部来反映：他在回家路上远远望见梅花岭上有大群的乌鸦“呱呱”乱叫。

这一情况，引起了田科长的注意。

他问两位支书：“梅花岭去搜寻过没有？”

陈支书说：“梅花岭荆棘丛生，无路可走，离此有十多里远，所以无人去过。”

“今天发现的反常情况，有些可疑，值得去看一看。”

田科长和两位支书，还有百爱的哥哥兆华和家宝的弟弟家贵，各人带好电筒，一同前去梅花岭。

路越走越小了，最后连羊肠小道也不见了。

田科长问：“怎么这地方连路也没有？”

陈支书说：“原来崖上有座书院，遭了火灾；梅花岭下也有一个村庄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一场瘟疫，全村的人都死绝了。这样一来，过路的人少了，路也就没有了。”

“你们看！”一直沉默不语、细心观察的小严在茅草丛的空隙中发现了新大陆，说：“这里有人走过。”

田科长一看，点头说：“不错。我们就从这缝隙中摸上去。”

六个人一边摸索前进，终于看到高大的苦株树，梅花岭慢慢接近了，兆华和家贵的心越绷越紧。田科长怕他们在悲痛中失去理智，破坏了现场，叫小严冲上前去开路。

“呱——”一声乌鸦的惊叫，六个人不约而同地猛一抬头，见一只乌黑的老鸦从头顶掠过。再看岭上，零零落落的乌鸦在起落盘旋。不停地“呱呱”乱叫。那里肯定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吸引着它们，可能有它们贪婪的猎物。兆华、家贵“哇”地一声哭了，

爬上岭的边沿、触目惊心的一幕呈现在眼前，一群乌鸦在啄食着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一股血腥扑鼻钻心而来。

“哥哥、妹妹——”家贵、兆华不顾一切哭喊着扑上去。

众人赶紧将他们拦住。小严“砰的一枪把群鸦赶飞。

田科长急急奔过去一看，尽是些皮和毛，不禁松了口气，笑着对人们说：“一场虚惊。”

罗支书惊奇地说：“是狗。”

田科长听说是罗家宝家的狗，又认真起来，只见狗皮抓烂了一大片，苦株树也被咬去许多皮，大青石上血迹斑斑。

家贵告诉田科长，平时大花狗都跟着家宝形影不离。好像就在失踪的第二天早上，大花狗从外面回来，在他身上又挨又舔，还拼命咬拉他的袖子。大家为哥哥的失踪悲痛得心都要碎了，哪有心思去理会它。

太阳已经落山，山风越来越大，柴草沙沙作响，苦株子纷纷落地，整个梅花岭都翻遍了，没有一点留过人的痕迹。

兆华、家贵含泪望空高喊：“妹妹、哥哥，你在哪里？”

“你们看，那是什么？”突然小严指着崖下伸出的松枝上挂着的东西叫道。

“衣服，衣服，是哥哥的衣服！”家贵哭喊着。要攀着树枝下去。

罗支书一把拉住他：“危险！”田科长扒在大青石上，让小严紧紧抓住他的双脚，好不容易才把那件衣服勾了起来，这时，他又发现在一些突出的灌木丛中，还有一只白凉鞋。

兆华声音颤抖着说：“那是我妹妹的。”大家心里不由一颤：这一对可怜的情侣跳潭自杀了。

第二天，两村都派人来丝线潭打捞。但是潭太深，什么都没有捞到。

陈、罗两家老小除百爱的老祖母外，都赶到梅花岭上，为不该死去的青年人，哭成一堆。

两支书同意了两家的要求：在梅花岭上为他们合立一块墓碑，修通一条便道，便于年年清明、冬至去扫墓，让大家永远记住这一对宗族斗争下的牺牲品。

山里风俗，对死去的亲人要每隔七日上一次坟，直到过完“七七”一在七七四十九日内要上七次坟。上坟必须在太阳落山以后。

这天正是“七七”，大忙季节，收割特别紧张，等收工回家吃完晚饭，已经是月上东岗。兆华和家贵他们提上供品，带上电筒，匆匆赶到梅花岭，正要向坟前走去，不由得同时一惊，张大着嘴巴不敢出声。

原来墓碑前坐着两个人。苦株树枝空隙间筛下的点点月光，撤在他们的头上、身上，半明半暗的身形相貌，显然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百爱和家宝。家贵想喊，兆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这阴森月夜，传说过去白天都出冤鬼的梅花岭上，常常看见鬼魂现身，现在死人出现，能不使人汗毛倒竖，怵目惊心？

当然这一对并不是鬼魂，那么他们明明是那天晚上跳潭死了，怎么过了四十九日的今晚，他们又出现在山岗上呢？

原来陈百爱听到妹妹密告的消息，好似晴天霹雳。眼看那将结婚的夫妻活活被拆散，抢着要把她卖到几百里外的陌生地方，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司机。命运啊命运，你怎么一步步把她往死路上逼因此她想到了死。

于是她写好约会信，叫妹妹借打猪草之机：悄悄塞进小溪边老柳树对岸的石缝里。

罗家宝也想与百爱见面，商量对策，他几乎每晚夜深人静之后，来溪边一趟。昨天他取到了百爱的信，知道百爱比自己的处境更困难，决心实现自己的誓言：生生死死在一起。

那晚，罗家宝应约同百爱一道向梅花岭走去，大花狗也悄悄跟在后边。他们钻进荆丛，脸上、手上被刺得鲜血淋漓。来到苦株树下，家宝望着阴森森的苦株树长叹一声：“苦株树呀苦株树，我们的命比你还要苦十分啊：”

在痛苦之中，他一把搂住百爱，使劲地抱，拼命地吻，他们两颗心像浸泡在蜜糖中，甜蜜，幸福，陶醉，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也忘了世界上除他们之外还有什么东西。

由于陶醉，他轻轻解开她的内衣；她柔声柔气，感情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事后，他俩跳进了银光闪闪的丝线潭……

丝线潭，一边岸岩，一边岸沙，甲鱼又大又多。水性极好的陈老汉，今天天还没亮就到潭边来收钓甲鱼的钩。他刚到潭边，看见从梅花岭的悬崖上滚下来一个白条条的东西。他没多犹豫，一头扎进水潭，终于，他抓到了皮带，提出了两个赤条条的人。一摸心窝，都还是热的。

两人苏醒后，知道是老俩口救了他们。这晚，他们算是做了真正的夫妻。既然是死而复生，他们便又燃起新的希望，过了欢快的一夜。

第二天，他们离开陈老汉家，他们爬山越岭绕小道步行到了县城，整整走了一天，又饥又渴又累，好不容易在一家餐馆里捞到一些残汤剩菜，两人才算填饱了肚子。当夜，在公园的亭子里坐到天明。

第二天，他们找到招人的一个建筑工程队。包工头姓明。他四十开外，几粒大板牙压着下嘴唇，眼皮有些浮肿。

他拿出一些钱递给百爱说：“你们去买套新衣服。这身衣服只配劳动时穿。”

见百爱不肯接受，便说：“以后扣你们的工资嘛。”罗家宝点点头，百爱便收下了钱。

百爱换上了新衣服，就像红花添绿叶，格外美丽，害得工头那对金鱼眼，老在她身上打主意。

这一天，百爱是上半天班，明工头趁她中午洗澡之机，混进女浴室，一把抱住她，企图强奸。百爱大叫大闹，家宝闻声赶到，狠狠地揍了那家伙一顿。那家伙恶人先告状，跑到派出所告罗家宝一无户口，二无证明，是个坏人。

正在有口难辨之际，外面进来一个人。这人就是公安局的田科长。田科长看过他们的照片，这一见面，感到意外的惊奇。

经田科长一问，他们如实说出了全部过程，派出所对流氓犯明工头立即拘留后，田科长拍案称奇，爽朗地大笑说：“你们大难不死，值得庆幸。你们可知道，这件事对你们家乡群众，特别是你们的家长教训很深，两家人后悔莫及，反仇为亲，把你们的遗物衬衣和凉鞋合墓立碑于梅花岭上，兆华、家贵亲如兄弟，每逢忌日就同去上坟。”

两人听了，悲喜交集，激动不已。

百爱泪流满面，高兴之余又忧心仲仲地问：“那么，我们的婚事呢？”

田科长说：“尽管放心。你们现在活着回去，真是喜从天降，再也不会有人阻拦你们的婚姻了。”

田科长接着说：“我叫通讯员去买车票，明天你们就回去，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正式举行婚礼。”随即他拨动电话机。

罗家宝笑着按住他的手说：“不要打电话，我们马上就赶回家去，给他们来个‘喜从天降’。”

陈兆华、罗家贵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跑，后面好像有脚步声，总想回头看个究竟。但谁有这个胆量呢？

他们回到家里，撞开了门，好半天才向家里人说清了在岭上见到的情形。两家老少又是一场悲痛。正在惶恐不安，而家宝和百爱却从梅花岭赶回村上来了。

他们走到陈支书门口，敲响他的门。支部的老婆打着电筒把门一开，她“啊！”地叫了一声吓昏了，手里的电筒都摔出好远。

陈支书闻声赶来，他呆住了。当百爱将田科长的信递给他，才转惊为喜，对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婆说：“快倒茶来，是百爱、家宝回来啦。”

天一亮，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岭上、岭下的人，纷纷到两家贺喜。两村开出了介绍信，送他们去乡政府领了结婚证。正式举行婚礼。两家亲戚，称心如意，两村青年，欢天喜地。锣鼓经久不息，整个礼堂挤满了贺喜的人，就是不见陈老大。

百爱问：“我大伯呢？”

有人说：“他突然病倒了，卧床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