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万缕的秘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2期，原文标题《千丝万缕的秘密》，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表达、抗议，文化动荡和家庭矛盾的由头，存在与否的证明，信仰与身份认同的诉求……头发就这样编织了一张千丝万缕的大网，无法被轻易解开。

记者/杨聃

在高度仪式化的世界里，与他人保持一致是和谐的象征

赠予与收藏

每天整理发型时，爱玛·塔罗（Emma Tarlo）都会有意识地把缠在梳子上掉落的头发收集起来。起初她只是为新课题“头发”做实验，随着研究的深入，实验变成了习惯。一个人每天大概会掉50到100根头发，“它们一旦脱落就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令人不快的纤维物质。大多数人将其扔进垃圾桶，急于摆脱它们，以前我也那么想”。塔罗告诉我，6年以来，她坚持积攒着自己的落发，写完《千丝万缕：头发的隐秘生活》之后，她更加尊重头发，甚至是动物的毛发。

爱玛·塔罗是伦敦大学史密斯学院的人类学教授，多年前，因为研究穆斯林文化的一系列课题，她开始对头发产生兴趣。比如，作为私密的身体部位之一，头发被穆斯林女性严密地包裹起来，头巾成了她们面对外界的“头发”，担负起自我表达和时尚的责任。而在另一种相邻的文化当中，犹太女人在婚后也要将头发盖起，假发则是优于头巾和帽子的选择。塔罗花了三年时间跟随头发贸易追寻这些逻辑和其背后的故事。在此期间，她收到过两份朋友馈赠的头发，一份是爱娃在2014年剪下来的金色发辫，另一份来自塔罗的家族好友安·P，被剪下的年份更久远一些。

安年过八旬，几乎一生都在英格兰的伍斯特郡度过。1949年，安剪掉了两条粗粗的发辫，梳起“娃娃头”。在“二战”之后的不列颠，娃娃头被少女们当作自由的象征，但少女们的父亲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头发引起的家庭风波早在20年代的美国已经上演过了。即便当时的社会将女性剪短发视为模糊性别界限的大忌，波波头还是大行其道。这让很多父亲产生了深深的“被阉割感”，男性权威逐渐在头发这件事上失去了话语权。塔罗看着安保存了几十年的头发，觉得它们依然生气勃勃，不只因为头发被保存得很好，仍在闪耀着光泽，更因为塔罗透过它们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孩为自主权的奋斗，以及迫不及待地投入现代社会的冲动之心。

欧洲人曾有过收藏头发的传统。18世纪晚期至19世纪末，欧洲人很珍惜剪下来的头发，认为它们是保持生者和逝者之间联系的重要手段。在塔罗看来，“头发拥有消除时空距离的魔力，一方面它们来自活生生的身体，另一方面又能超越死亡的束缚”。人们通常将保存的头发以各种方式展示出来，方便被近距离接触到。小说家玛丽·雪莱把诗人拜伦以及亲密朋友的头发保存在镀金相框中，旁边标注着头发主人的名字以及剪下的时间。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将剪下的头发编成手镯或是编成其他图案镶嵌在戒指和胸针中随身佩戴。就像爱默生的诗句描述的那样：当一个人的灵魂离去，何物能为世间的朋友留下欢乐？日间所见，夜间所思——他的发髻之锁。

许多博物馆都有用来保存头发的首饰展品，它们手工精致，风格独特，集中展现了维多利亚时代人们的真情实感。但是让塔罗更感兴趣的是来自世界各个角落，躺在储藏室里无人问津的碎头发。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由科学家、人类学家、医生、盗墓者以及警察和殖民地官员组成的庞大网络收集而来的头发，隐藏在各个博物馆和公共机构中。彼得大帝人类学和人种学博物馆有2200份居住在不同地理区域的人的头发样本，维也纳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头发样本有4049个，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同类藏品超过5000个。“这些头发从未公开展示，它们的价值更多体现在研究领域而非公众教育。”塔罗说，“但对于那些在基因上与之相关的人，被保存下来的头发代表了一种再次接触的可能性。”因为定位的模糊——头发到底是身体的一部分还是用身体某一部分所制作出的产品，引发了一系列关于头发样本归属权的问题。

在《千丝万缕》一书中，塔罗记录了塔斯马尼亚原住民试图把其祖先在130年前散落在欧洲各地的骨骼和头发“带回家”的曲折经历。对于现在拥有这些头发样本的基金会来说，它们是“物以稀为贵”的代表，至多用来满足好奇心。而对于塔斯马尼亚原住民的意义则完全不同，它们是民族被切断的历史中依然存在的部分。

伦敦大学史密斯学院的人类学教授爱玛 · 塔罗

假发，被赋予的象征意义

塔罗踏访过印度提鲁马拉寺庙，她觉得那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来自印度各地的男女老幼。人们在庙里对神倾诉自己的愿望，许下诺言。一个个刚刚剃过的光头看上去也许不那么顺眼，但它们象征着满足感，也是一条走入新生活的必经之路。塔罗认为，健康头发强大的再生能力使其成为“新生”的最佳代表，所以剃发在全球各种宗教仪式上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这些在寺庙因为虔诚而剃掉的头发，很可能兜兜转转被戴在了其他人的头上。

印度商人把头发称为“黑色的黄金”，可见头发在世界范围内有像货币一样的流通性。在假发市场，来自各地的“货源”严重依赖当地的风俗文化与政治环境，两者都很难掌控。

高种姓的印度教教徒实行“妻子需在丈夫去世后剪发”的风俗。在很多朝圣地，剃发是代表让个人纯粹或与世俗世界告别的重要仪式，所以寡妇和寺庙成了印度头发的主要来源。

遮住头部是犹太教的戒条（mitzvah）之一，也被列为犹太人要遵守的613项纪律中最困难也最具挑战的一项。佩戴假发已经成为犹太女人婚后表达谦卑与保持隐私的日常行为。不了解这一习俗的人也许看不出她们头上有假发，因为它们做得几乎和真发一模一样，并不为凸显夸张的造型和发色。为了进一步了解“用头发遮住头发”背后的逻辑，塔罗深入到伦敦和纽约的犹太社区。伦敦戈尔德斯格林大街附近的假发沙龙使用同时印有英语和希伯来语的招牌，用塔罗的话来说，“沙龙里到处散发着隐匿的气息”。徘徊在台阶上使她感受到那种因为必须与他人保持一致而带来的压力，“很多女人每时每刻都生活在那样的氛围之中，不过有一些已经泰然自若了”。

进入沙龙之后，塔罗发现犹太女人摘掉假发之后，露出的是跟假发几乎一致的“低配版”：棕色长假发下面是棕色长发，黑色波浪长假发之下是黑色波浪长发，只不过都被压瘪了。她还发现身处不同阶级的犹太女性对假发不同的态度：一位穿着华丽的贵妇人依次试戴了好几顶假发，她表示在家也不摘下来，因为她本身头发稀疏，戴上假发更迷人一些；一位职业女性觉得戴假发既麻烦又不舒服，她对假发的态度就像内衣，回到家就立刻摘掉；还有一位刚刚离了婚的女士把假发拿来修剪一下，不过佩戴假发是“已婚”的意思，所以她不打算戴了，以免损失掉潜在的追求者。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早已和假发达成了和谐共处的模式。

虽然佩戴假发是犹太女人的精神承诺，也是身份归属的象征，但她们对假发却又爱又恨，爱的是假发一秒钟就能让人光彩夺目，恨的是戴着它们真的很难受，原本的头发也失去了自由。为了不浪费原本的头发，同时让假发看起来更逼真，有人会用自己的头发来制作假发。这又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佩戴假发就是为了遮盖自己的头发，又怎么能用自己的头发来制作假发呢？戴假发的一方对种种批评已经非常熟悉，也懂得如何用宗教观点和世俗理由为自己的选择发声。比如，印度人剪掉头发，犹太人再把它们戴回自己的头上，通过“分享”头发，不同国家和信仰的人在无意间达成了他们各自表示忠诚和谦卑的默契。就这样，犹太女性通过选择不同的假发来表达她们是愿意和他人打成一片，还是置身事外。如果新郎和新娘的母亲佩戴的假发款式相差无几，则代表孩子们找到了合适的伴侣。尽管很多女士认为不应该仅仅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的个性，她们依然会将佩戴什么样的假发作为了解其他女性同伴精神世界的基本测试。

“人们在头部遮盖物上投射了太多象征意义。”塔罗说，“坚持一种虔诚的生活方式必然包含自我牺牲和内心争斗的成分，如此看来，戴不戴假发不失为一种犹太女人对信仰的检验。”这些约定俗成并不只是针对女性，对于犹太男人来说戴假胡子也是一样的心路历程，用人发和柔软的白牦牛毛手工编制的贴片胡须甚至加上了花边装饰。“在如此一个高度仪式化，男女之别泾渭分明的世界里，假发和胡须是实现恰当性别期待的重要手段之一。”塔罗说。

1871年，法国阿尔萨斯头发交易市场

让人反思的“自然之发”热潮

如果说犹太人的假发代表着向内的维持自我，那么黑人的头发的法则刚好完全相反。20世纪60年代兴起并席卷全美的“黑色力量”运动，让非洲式圆蓬发型作为黑人寻根的象征逐渐登上历史舞台。不过，很多曾在“灵魂歌后”艾瑞莎·弗兰克林、The Supremes乐队主唱戴安娜·罗斯等黑人女明星头上散发光芒的卷发造型，实际上都是假发。

塔罗发现，美国南方的非裔美国人社会非常重视头发的外在表现。密西西比州的持证美容师培训学校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黑人学生，他们对头发非常渴望。黑人本身的发质卷曲、毛绒，在白人审美统治的世界是不受欢迎甚至不被接受的。由影星克里斯·洛克主演的电影《好发型》就展示了这样的场景：对很多非裔美国人来说，好发型意味着用化学试剂把头发拉直。在她们不惜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投身“驯化”自己头发事业的同时，另一股“自然之发”的热潮开始鼓励黑人女性认可自己真实的发质。让塔罗觉得有趣的是，即便早就有了“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和黑豹党，当代数不清的艺术家、作家也都在支持“自然之发”运动，每一位她接触到的黑人女性仍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她们原本的头发不够自然的想法。“不经过处理的头发不自然”的观念根深蒂固。

塔罗记得在伦敦参加过一场讨论黑人头发“回归自然”的研讨会，一位剑桥大学考古学家提出，精细处理头发（接发或戴假发）在古老的文明中很常见，在非洲早就有了，并不是被欧洲人强加给他们的；与其争论什么是“自然”，倒不如尊重非洲和加勒比妇女们青睐的形形色色的发型，那些都是民族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讨论让塔罗联想到一篇很有名的文化评论，文章说被普遍认为具有非洲寻根意义的发型——非洲式蓬发和脏辫——事实上与非洲大陆无关，而是美国黑人当年为了反抗种族主义“发明”出来的武器。“另一方面，把非洲等同于原始和自然也忽视了非洲极为多样和丰富的发型文化。”

向上、向外而不是向下生长的各种非洲式发型让人联想到很多建筑灵感。尼日利亚艺术摄影师J.D.奥卡伊·奥捷克里被如此多样性的非洲发髻吸引，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创作了一组摄影集，专门针对尼日利亚妇女们纷繁复杂的各式发型。1000张黑白照片里的大部分发型都使用了各种接发产品，如动物毛发和棉线。这些作品直接说明了，在非洲世界，头发的自然状态看起来并未显示出多少对“自然”的热爱，而是与其他设计创作类似，尽量改造甚至超越。“自然之发”运动让塔罗反思到，“它是对假发行业审美陈规提出政治挑战的一种尝试，但更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如何避免表面上披着新伪装，实际仍未脱离与潮流相关的过度消费主义”。倾听并解决她们的需求比试图教育她们来得更实际。

在我们通话的视频镜头里，每每要强调表达语气的时候，塔罗都会抓起她自然披下的长发，攥紧拳头，这让我的注意力不时地被她那头茂盛的长发吸引。最后，我好奇地问道，6年的积累一定不少，你会如何处理自己掉下的那些头发呢？塔罗迟疑了一下，显然她的收藏还有不断壮大之势，她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已经在学习发绣，用它们制作一些东西，或者用于展览。头发是纤维的一种。人们知道它与很多精神层面的表达交织在一起，但不知道它作为一种材质或者说原材料驱动着商业社会，改变了多少人的生活。我只想自我循环利用一下。”